第 20 章

    雪夜无月,廊下所见,皆依托殿内昏黄的烛光。

    廊下的少年,因为她的话踌躇在了原地,他通身无措,举着的那只手僵在风雪里,收也不是递也不是。

    见他这幅模样,晏兮喉间莫名的涩意越发张扬。

    她别过脸静默一阵,继而一言未发,将带伤的少年拉进了她的寝殿内。

    九嶷驻山的医官乃是一只几万岁的薜荔精,他仗着在精怪中年岁大,为人治伤时,总爱絮絮叨叨倚老卖老说教个一二三四的,晏兮最看不惯他这一点。

    因而晏兮往日月月同他见面,二人总是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可今日在薜荔医官为连犿诊治的一个时辰里,晏兮在廊下倚柱而立,却是一声都没吭。

    她的这份沉默,惹得背着药篓的医官推开殿门出来时,都忍不住一直朝她所在的方向张望,以至于他差点被门槛绊倒,直绊得自己一趔趄。

    初次踏进晏兮寝殿的少年,并未四下窥探,他仍站在晏兮拎他进来的位置。

    少年身上的血衣在医官治疗的过程中,便就被褪下了,此刻他一身单薄中衣,正立在外间的桌案旁,他低垂着眼睫,视线所及,是桌案上那把不知被他如何讨来的九玄伞。

    桌案空旷,仅孤零零置了那一把伞,恰如空荡的寝殿外间,穿堂风呼啸,风声灯影里,仅立了那一个飘零的影子一般。

    一人一伞,皆寂寂无声,等待着她的判决,晏兮合上门扉,转过身来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副画面。

    晏兮不知怎的,忽觉心里一刺,她咬唇遥遥抬手,敞开的窗棂旋即闭合。

    风止灯歇,垂眼的少年愣愣偏头,看向他肩上骤然出现的玄色大氅。

    火奚鼠皮毛的自生热度,暖融融的烤得人心头发震,以至于晏兮尤带哑意的声线响起了好一阵,才迟迟递进他耳畔被他反应过来。

    “你和禺谷的人打架了?我不是怪你,只是,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闹大了的话,我怕禺谷和阿爹会一道追究你的责任。”

    “所以,你是怎么把这伞拿回来的,你必须事无巨细告诉我,否则我想护你,都没办法。”寡言沉默许久的神女,陡然开口,便是一大串交代。

    晏兮出言时所站的位置一如既往高,但声线却是少有的温软,像檐上堆叠的雪层,虽然捧在手里泛凉,却松软至极,若机遇得当,遇着炙阳便会立即化为一汪水。

    连犿尚在愣神中,一个时辰里,脑海中翻江倒海闪过了几百个可能,唯独没想过,可以不是质问教训的腔调,而是护短自家人的姿态。

    少年喉结滚动,抿起的唇张合数次,良久都没有动作。

    晏兮的视线是从始至终定在他面上的,见状她明艳的脸色闪过一丝懊恼,少女本就哑的声线中又掺了一抹歉疚:“是我忘了,你答不了,就点头摇头,可以吗?”

    油灯灯花炸裂,“噗”的一声,连犿如梦初醒般,旋即愣愣点头。

    晏兮舔舔唇,静了几息后,她继续开口道:“你去拿回这把仙器时,和禺谷的人打斗了对吗?”

    意料之中的点头,晏兮并不意外,她接着问询道:“九玄伞在穆无恙手里,所以和你打起来的人,是她对吗?”

    连犿这次犹豫了两息,琥珀色的眸子当中似有挣扎,但末了他还是点了点头。

    是情理之中的答案,可真正入耳时,晏兮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穆无恙虽然没有仙魂,但无论如何她的父母都是仙人,单是她那具仙身天生所长的灵力,就够大荒中的大部分精怪喝一壶的了。

    善渊阁现下是中州第一修仙门派不错,大荒千万年来由凡人飞升而来的仙也的确不少,可天道讲的是因果功德。

    或许在天道看来,修了仙术获了灵力能够斩妖除魔行善事,乃至寿数几千的门派长老,与因着兼济天下散尽一生财富沦为布衣,以至于五十岁便就衰亡的老翁,并无什么不同。

    甚至倘若说真正飞升得道的是后者,晏兮也不会有分毫吃惊。

    这些门派这个长那个消的,诚然飞升者有,可也只是有。

    晏兮早就怀疑,她阿爹终日行在水边难免湿了鞋,什么人界第一修士的名号,什么半步登仙的说辞,晏兮总觉得许是吹嘘过度。

    因为她实在是无法,把眼前这个不过仅是入了她寝殿外间,便只敢低头往地的沉默少年,同能够与仙人相抗的绝顶修士联系在一起。

    现下真正看他点头承认,他打赢了穆无恙,晏兮不得不高看他几眼,看来姜还是老的辣,阿爹没被蒙蔽,他虽然受了一身伤不假,可能够赢过半个仙人,对于一个凡人而言,这已经足够说明太多东西了。

    如果他打不过灰溜溜被赶回来,前去巡山定然困难重重,可他打得过,现下就得面对这烂摊子,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晏兮收回遐思,叹了一声,接着接连问询道:“好,你打赢了她,然后抢回了九玄伞,这我知道了,那你们打斗时,禺谷里的其他人看到了吗?有无惊动禺谷谷主?”

    灯火摇曳,少年刀削般的脸骨,于灯火投射下,在他身后的九曲画屏上,映出分明的侧颜轮廓来。

    晏兮这一问出口,他先是点头,但过了一息后,又蹙眉重重摇头。

    晏兮不明所以,只得又重新细细盘问:“你打赢了她,抢回了伞?”

    少年点头。

    “被禺谷里的其他人看到了?”

    少年依旧点头。

    “惊动了禺谷谷主还有恒夫人?”

    少年还是点头。

    “那你方才摇头做什么?有什么不对的?”晏兮不解走上前去,眼见着少年肩上所披的大氅晃晃悠悠似是摇摇欲落,她伸手往上扯了一把。

    连犿身子远看瘦削,走近了却知并不赢弱,晏兮抬手时没多想,可身前睫羽低垂的少年,随着她的动作屏住呼吸的姿态,实在太过明显。

    晏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近得几乎能数清对方鸦黑的睫羽数量,她手腕一颤,原本披挂的动作随即一歪。

    指尖划过少年的侧颈,二人身子同时滞了滞,晏兮视线所落之处,少年侧颈耳后皆漫起了淡淡的绯红。

    不知怎的,晏兮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燥,火奚鼠不愧是生活在千里冰层下的物种,脱落的毛所制的大氅,连带触了触似乎都会发热。

    晏兮匆匆收回抬手的手并眼光,撇过脸接着方才的话题,缓和气氛般轻松道:“总不能是你,不止惊动了谷里的其他人,还跟谷中的其他人也打了一架吧。”

    九曲画屏上投射出的少年身影,晏兮瞧得分明,本就是缓和气氛所出口的话,也没指望得到他的反应。

    桌案之时的九玄伞,被晏兮拿了起来,她把玩着仙器尚在思忖中,而烛影所照出的那个轮廓,却缓缓动了起来。

    一下又一下,是点头回应的姿态,是应答承认的意图。

    “咣当”一声,九玄伞应声而落,晏兮猛然扭身看向烛影中的少年本尊,她唇舌动了动,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线来:“你还跟禺谷里的的哪些人打起来了?”

    “不要跟我说,你直接惊动了禺谷谷主,是从他手下拿回这把九玄伞的吧?”晏兮说出这句她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话时,心头祈愿着千万不要是这种情况,但少年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他甚至没有停顿半分,便就再度点头。

    这一回沉默的换做了晏兮,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最劣等的情况。

    既惊动了禺谷谷主,等同于惊动全谷,能够一人全身而退,甚至将仙器全须全尾地带回,这些哪怕是她也做不到,不是因为她的神力不够,而是因为她的壳子太脆了,但凡受伤便会神力失控告罄,决计无法像他一样带伤而战。

    晏兮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相信了那个所谓半步飞升的传言,或许当真是事实,他阿爹威逼利诱没有选错人。

    连犿既伤成这样,那禺谷……想清楚这其中关窍,晏兮如梦初醒,她不抱希望最后问出声:“那……禺谷谷主受伤了吗?”

    不知是少年今夜的第几次点头,总之这一次彻底击碎了晏兮的那一丝侥幸之心,一时间她开口时,都有些语无伦次:“不行不行不行,我现在立刻就得去上门道歉,将东西还回去,不然等到明日禺谷找上门来,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但你就麻烦了。”

    陡然清醒过来的神女,旋即就要扭身而去,慌乱之下,她挥袖朝外走出去两步之后,又意识到这场灾祸的起因,落到桌案上的那把上品仙器她还没拿。

    她只得又急急折返回去,抓起那伞便就要走。

    但猝然一阵阻力袭来,隔空中同样伸出了一只手,少年指骨直直压在九玄伞上,让她难以将伞轻易抽出。

    竟是忘了,这人是个傻子。

    晏兮长长叹了一声,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说过了的,我只是生气,并且我的气,和你和这把仙器,都有没关系。”

    凝着桌案伞面的少年没有松手,晏兮话音未停:“对旁人来说仙器难寻,但对九嶷来说,三界之内,不存在什么买不到的法器,这把送回去了,再寻其他的更好的就是了。”

    “这把伞不重要,听我的,现在放手,不然这件事再闹下去,到时于情于理我都护不下你。”

    少年还是没有动作。

    “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半步登仙就了不起了!一日未飞升,你就一日是凡人,凡人欠下如此因果还得了!莫说禺谷追究,你的仙途还要不要了?你还想不想飞升了?!”

    晏兮声线里的哑意已全然消退了,望着身前呆立不动的连犿,话到急时,她甚至带了几分疾言厉色。

    静默的少年,仍是没有放手,他缓缓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瞳中一半迷惘一半执拗。

    什么仙器因果,什么前程前路,他好似都没听进去。

    猝然一阵风将门扉洞开,少年抬起的另一只手没放下,他指尖所向,是廊下的那片雪地,他曾写过的字眼,已被风雪覆住了大半,但他想问的话,在执拗的动作中,已无需言语和复述了。

    ——你还难过吗?

    有细碎的雪花沿着夜风拂到晏兮腕间,起初是凉的,但不过眼睫轻颤的一瞬,那一点凉意就并着体温被压成了一簇暖。

    也许有雪飘进了心里。

    晏兮缓缓松开紧握着伞柄的手,回身合上了门扉,神女的声线不知何时重又添了三分哑,出声绵绵:“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呢,有个身体不好的小姐。”

    “小姐运气不太好,她出生时就先天不足,可小姐运气又很好,她家中乃是皇商,显赫富有,所以比起旁人,她能够得到最好的照料。”

    晏兮留给连犿的,是个笔挺的背影,她没有看身后那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讲她的故事:“小姐的身体,其实也是有治愈的可能的,皇商家中毕竟世代累积,也会有一些效果出奇好的法门,不过那个法门,旁人帮不上忙,只有小姐自己足够强大了,才能用它脱胎换骨。”

    “可小姐太没用了,她能力不够,长久以来,一直用不了那法门,只能是以残躯病体过活,让全家温养着她,等着她。”

    “而给她养身的一味药呢,只有那位与她父亲和离多年,早已再嫁的生身母亲有,为了给小姐弄到那味药,年年皇商家中非但要花大价钱,还得低三下四去求她的那位母亲。”

    “所以你知道那个小姐,真正气的是什么吗?她气的是自己的无能。”

    神女站得挺直,这样的话,她似乎也是极少同他人言,话至后来,她一度沉默凝涩。

    水润的一双眼透过门扉罅隙凝视着天幕,像是要从外面的漫天风雪中,寻到那抹难以觅见的稀薄月色一般。

    像小鹿,一只雪夜里从鹿群中走丢了,迷失方向又找不到归途的幼生白尾鹿。

    性格使然,即便是被利剑刺穿,痛极伤极,它也要在旁人面前,昂首阔步越过岭间断桥,直至雪掩尘迹,它才会在阒然风中,低下头来舔舐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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