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定凝着风雪的神女出声轻淡,自言自语的怅然絮声混在风声里,及至末了,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清:“如果她能力再强一些,再努力一些……是不是,这些都可以避免?”
“咣当”几下,接连的物件坠地声,将晏兮的思绪牵回。
身后的人迈步走得急,未察觉到大氅勾住了桌案之上的茶盏,金石所制的物件,没那么容易损坏,但散落一地总是难免的。
晏兮转身时,看到的便是因此手忙脚乱收拾不迭的少年,她收回遐思,自嘲耸肩道:“好啦,故事讲完了,这个故事里,总归一切的根源,都是小姐自己无能,所以什么气啊怨啊的,和旁人没关系,你听懂了吗?”
少年堪堪将物件重新摆放整齐,便又听到晏兮自嘲的话音,他眉梢蹙得紧,在周遭左右探看般犹豫了一刹,旋即就回身欲去取他的剑。
晏兮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他是有话想说。
房内无纸笔,房外有风雪,晏兮的视线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拂过,总不能真看着伤势未愈的少年,再度走进风雪里去。
晏兮叹口气走上前去做拦:“你这先天不足当真没有办法治好吗?就算治不好,怎么传音的术法也学不好呢?”
埋怨归埋怨,神女手心朝上,明晃晃摊在少年眼前的清晰掌纹,却做不得假。
少年定在原地半晌没作出反应来。
“想说什么,写吧。”晏兮微扬下巴,晃了晃手,“故事只是故事,但你再不抓紧时间,让我把那仙器送回去,你我便就要成为旁人茶余饭后口中所议的谈资了。”
神女方才背身望月的阴霾,似是已经全然一扫而光了,她似是重又变做了那个尊荣无比、毫无烦恼的九嶷少境主。
连犿抬手时,顿了又顿,少年垂首静默,连气息都是收敛的。
无人知晓的是,在连犿抬手的第一瞬,晏兮便就后悔了。
她摊起掌心时轻松坦荡,但她没料到,少年的指腹划过她掌心时,勾起的那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会让她控制不住差点抽手而出。
可说出的话,覆水难收。
晏兮僵着唇角的笑,只能煎熬合眼,等待少年写完他所想写的内容。
一横一撇一竖……第一个字是?是不。
他写得慢,晏兮不必思忖便能辨得分明,可同样,这短短几个字的时间,亦会因此被无限拉长。
即便入了温暖的室内,裹上了御寒的衣物,少年的指尖仍是凉,那抹凉勾勒出的痒意,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反倒愈演愈烈,忍着未动的晏兮,不由自主也屏住了呼吸。
一息,两息,直至少年终于将那一句话写完,蜷起手退开时,她才解脱般吐出一口气来。
第一个字,是不……
最后一个字,是错。
连在一起,是再简单不过的,朴实无华的一句话。
——不是小姐的错。
她给他讲了个似是而非的故事,他还了她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
晏兮蓦然抬首,撞进了一双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瞳之中。
琥珀的颜色,流光溢彩,奇丽异常,而这双眸子里,没有那些个阴私的灰尘碎屑,有的仅仅是赤忱真切的淡淡波光。
聪明人听了故事,会知道明哲保身、收声住嘴,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一时兴起讲故事的人,会否再一时兴起后悔开口,只有傻子才会主动提起评鉴,去讲自己的真心话。
而这个傻子说完这一句话还不够,在晏兮并未收回手,也并未出口应答的情况下,少年眸光微闪,屈起的食指指腹再度舒展开,落在神女掌心,又是一句话。
——母亲不好,小姐应该伤心。
晏兮这回是全然哑声定在了原地,他倒是当真不怕说错话。
她沉默一阵,不自然地讪讪收回手,垂眼扭身便就要去取桌案上那把九玄伞。
这一回,连犿没有阻拦,但他身上的执拗,俨然分毫未改。
晏兮取罢了伞,所对上的,便是直勾勾瞧着自己的一双眼,少年澄澈的眸子似乎可以望得到底。
他眉骨处的伤口,虽抹了灵药,但也没能即刻完全治愈,生了效用的灵药,反倒使得那伤处,看着愈发显得严重可怖。
犹带疮疤,但要个答案。
晏兮顿步,晏兮犹疑,晏兮败下阵来。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视线漂移,略显含糊道:“好吧,或许那个小姐对她母亲,还有一丁点尔的埋怨委屈吧,她想不通为什么她母亲这么多年来,真的能够做到那般在商言商。”
“她以为她是没做错什么的,至少从未伤害过她母亲,可她母亲对她的态度,却仿佛她不是她的女儿,她们二人之间真的没有丝毫情份可言一样。”
“她想不通,问她阿爹也得不到回答,所以总会有一点难过的吧,但是就一点点。”意识到自个躲闪的姿态,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局促之后,晏兮旋即重又抬头。
她对着面前的少年,抬手两指合拢,比了个微小的姿势:“真的就一点点,多的再也没有了,真的。”
神女郑重其事中又带了一点惴惴不安的认真神色,这是往日里旁人几乎完全看不见的。
她张口还欲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晏兮便怔住了。
神女怔然眨眼,全副身心的注意力,都落到了她头顶忽然虚虚搭上的那只手上。
连犿没有用力也不敢用力,他神色专注,一下又一下,像是在触碰什么易脆又扎手的玻璃般小心翼翼。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晏兮定然是完全感知不到这份安抚的力道的。
一下又一下,是笨拙的温柔。
愣神只是一刹,一刹过后,被安抚的那个人垂下眼睑,垂落在身侧捏着伞骨的手紧了紧,晏兮渐渐冷了面色。
寻常人被示好被关怀时,此刻该是什么反应,晏兮不清楚。
她只知道,她不是寻常人。
这世上有良善之心的人分许多种,但以她的浅薄经验而言,没有无端好到极致的人,纵然是普度众生的仙官神女,也是有他们自己的脾气的。
好过头却又没有脾气的人,定然是有所图的,晏兮这样想,可她却想不出,她能够给连犿什么。
并未露出柔软眼光,眸色无端暗的神女,启唇问出心中所想时,声线极低缓:“你想要什么呢?”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身前的少年。
看着他动作一顿,看着他眉弓微蹙面露纠结,看着他猝然收回手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越过她,将余了一道缝隙的殿门大开。
有许多簇雪花飘进少年的掌心,六角形的晶莹冰晶堆叠在一处,构成一点白,雪总是会化的,晏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只得不明所以歪头凝视着少年,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眼见着伤势未愈的少年调动了灵力,晏兮本就算不上好的面色,在他的擅自行动下,只变得更加不虞。
晏兮不作犹豫,迈步上前,欲要制止,而与此同时,少年陡然转身,将他手心里以灵力维持的不化雪色,捧到了晏兮面前。
他想要什么呢?要一簇不会融化的雪花,要一场不会落幕的雪,简而言之,要留住那一刻的永恒。
晏兮从未质疑过连犿那一刻的真心,但两千年前的她,还读不懂少年那一刻的未尽之意。
所以彼时,她只是诧异,继而摇头笑骂了一声“傻子”。
后来怎么样了呢?
晏兮依稀记得,那是那十年内,最大的一场风雪。
天幕的暴雪不断,山腰的雪积至半人高,下山小道两侧的栾树叶子都落光了,光秃秃的,却不惹人厌。
他们二人在将法器送回的途中,半夜还未下九嶷山,便就和禺谷前来兴师问罪的队伍碰了个正着。
最终还是没能瞒过阿爹,也自然不是没有惩戒的,在临近下山前的那几个月里,他们二人几乎全是在禁闭不得出中渡过的,而那把仙器,自然是并着其他赔礼,重新送了回去。
如此记忆深刻的一个物件,晏兮本是不该忘记的。
可时间属实是过去太久了,久到过往之事和过往之人,都宛如被镀了层水膜,若非情况使然,她是绝不愿也不会主动忆起的。
伞面尤在旋转,红梅如血,带走过去的风雪,也卷走晏兮此刻的浮躁。
穆无恙的声声质问,与晏兮的一刻沉默,已勾起了围观人群的口舌喧闹,这样的场面,她不陌生,过往的场景,方才才历历在目闪过的。
晏兮的沉默,滋长的也不止是旁人的议论声,穆无恙剩下的那点畏缩也尽然褪去了,她抬眼又加了一剂猛药:“母亲待你那么好,你便是这样为人儿女的吗?你就仗着母亲脾气好,大荒无人知道,你也是她的女儿,所以只知索取,而不知回报吗?”
穆无恙声声如刀,将九嶷与禺谷不愿提及的旧事掀到了人前。
一时间,谷口处的议论声几近鼎沸。
晏兮旋步转身,终于正色看向了她的这位妹妹。
面容娇艳,衣着华美,张口质问时正气凛然,施法时扬起仙力四溢,两千年了,她总是有所成长的,起码捏诀时的姿态,俨然是已独自闯荡过大荒,除过魔卫过道,才能有的锐利。
可一如往昔,女子唯独在望向自己时,眼底却裹着若有似无的忿戾,而真正可怕的是,这一点她自己是纯然未曾发现的。
晏兮抿唇没有做声,她静默审视着粉衫如云的正色女子。
想想也无非就是那么一回事,嫉恨而已,毕竟在穆无恙看来,分明都是恒夫人的孩子,一个生来不费力气就为神,一个却要苦苦修出仙魂。
凭什么旁人能生来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必做,就能事事顺遂,而我哪怕筚路蓝缕辛苦半生,历尽苦辛却可能都爬不到旁人的起点?
穆无恙该是想这样问的,这世上,又何止穆无恙一个人想这样问呢?
晏兮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无论是现下质问她的少女,还是曾经故作姿态的她自己,都极其没意思。
何以为神?一箪食一瓢饮,足见众生之苦。
正因为众生皆苦,所以神而为神。
为神者,当救众生,而非耽于一己之私,耽于一己之私者,不堪为神。
晏兮收回眸光,淡声道出了至此的第一句话:“你这般,此生难以为仙为神。”
晏兮开口的一刹,旋于她身后做阻的九玄伞应声而裂,神力所到之处,仙器碎裂无痕,神女甚至没有抬手捏诀。
今时不同往日,沧海桑田,她早不是那个被旁人冒犯逼到角落,却又因为一时意气不肯开口解释的小姑娘了。
今时今日,她不需要解释,也没有人有资格,要她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