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

    谷雨时节,临川初霁。

    城北傅员外家的公子,半月前误入后山,回来后就高烧不退,时时梦魇,接连请了几个大夫都不见好。

    听闻镇上新来了个通灵的张仙人,傅员外赶紧派家仆把人给请来,可等对方到了府上一看,顿时傻了眼。

    只因这张仙人与想象中仙风鹤骨的模样相去甚远,非但是个女子,还是个样貌颇为年轻的女子。

    “张仙人?”满身财气的傅员外试探着问了一声。

    “正是。”腰间别着青铜铃铛的张白河平静颔首,如墨深透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其他的情绪。

    发现张白河挂着的青铜铃与寻常法师手持的三清铃不同,傅员外心里有几分怀疑,面上还是不显,拱了拱手朝对方道:“请随我来。”

    ……

    傅家公子年约二十,傅员外领着张白河走到房间,他正躺在床上剧烈地咳嗽,面色苍白,眼底泛青,身形瘦削如纸,大有油尽灯枯之象。

    “发生何事了?”张白河看着床榻上的男子问道。

    得到傅员外的准许后,守在公子身边的小丫鬟红着眼框回答:“前些日子少爷说总在府里待着,时间久了都有些乏了,就去了后山采风,没想到回来当晚就开始发高烧。”

    “老爷先是请了几个大夫,没有一个大夫能诊断出少爷的病症在何处,之后有流言说后山闹鬼,下人们也在夜里听到了女鬼的哭声。”

    “老爷怕少爷被冤鬼缠身,就又请了几位擅长此道的法师,在府上做了几场法事,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少爷的身子还是眼看着越来越差,到了如今……”

    哭红了眼的小丫鬟说不下去了。

    “傅员外。”张白河忽然抬眸,看向了房间里似乎沉浸在哀痛中的几人,缓缓开口道,“等到日暮时分,带我去这里的后山看看吧。”

    ……

    日暮与破晓,正是阴阳颠倒,两极交界之时。

    按照张白河的说法,之所以选在日暮时分,是因为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只有这个间隙才是阳气转阴,白日蛰伏在地下的脏东西涌出,又还没有习惯于隐匿黑暗,能被人察觉出来的最好机会。

    傅员外本不把张白河放在眼里,她看上去不太像个有高深功力的捉鬼道人,可转念一想,又觉张白河说得有几分依据。

    先前请来的那几个道士法师,无一例外都是选择在了深夜作法,但之后的结果显而易见,这几场法事未见任何成效。

    而且夕阳西斜,他和家中奴仆跟在张白河身后,面前的年轻女子衣着简单,形容素丽,背影看着很是单薄,走出的每一步却既轻又稳。

    更奇怪的是,眼下他们走着的明明是山路,即使对方的步履再轻,系在腰间的铃铛也不可能全然不发出半点声音。

    倘若不是提前去掉了铃铛中的铃舌,就是这张白河真有些仙家的本事。

    落日熔金后,遥远的天边逐渐泛起紫色的晦暗,天光由明转黯,或许就是张白河所谓的阳气转阴,两极交替。

    一同上山的几人见张白河突然停了下来,都不由得摒住了呼吸。随后就见她神情疏淡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朵莲花,在未有明火出现的情况下,竟然噌的一声,无端自燃了起来。

    张白河松开手,周身萦绕着蓝色火焰的莲花没有落到地上,而是飘向了空中,仿佛这是从地狱业火中淬炼出来的,指引他们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引魂灯。

    跟随这盏莲花灯,一行人在后山又走了一阵,等到夕阳的余晖完全被涌出的黑暗所吞噬,燃烧着的花瓣也在此时倏然化为灰烬,在空中消散了。

    孤寂荒渺的后山深处,尖锐刺耳的铃声遽然划破夜空,张白河腰间的青铜铃急促响起,铃舌像发了疯似的不住撞向铃壁。

    傅员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张白河站在一处荒废许久的院落前,用素白的手压下了铜铃,轻声道:“找到了。”

    ……

    回去路上,傅员外是被人扶下山的。

    家仆在队伍的前后提着灯,搀着傅员外的管家看到豆大的冷汗从对方额头涔涔冒了出来,嘴里还反复呢喃着:“怎么会……”

    “张仙人,老爷他这是?”傅府管家忍不住问道。

    若说见过了刚才那一幕,此刻还有谁会怀疑张白河的本事,那定是没有了。

    鬓须花白的管家看向神情清冷的张白河,眼神毕恭毕敬,张白河闻言,淡淡看了一眼,只说:“回去让傅员外好好睡一觉吧。”

    可傅员外哪里睡得着。

    傅家在临川府邸的后山,不知何时多了一处荒弃的园子,而这座园子偏生与京城的那座一模一样,只要一闭上眼,往事就纷至沓来。

    多年前,一个姓傅的书生过了乡试的秋闱,前往京城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在客栈温书备考之际,遇到了一个京城富商之女。

    富商之女对生活清困窘迫,但样貌颇为俊朗的傅书生十分青睐,平日多有照顾。

    之后傅书生在科举考试中得了名次,令京城富商大为欢喜,当即许下二人的婚事,两人顺理成章的成了亲。

    可就在成婚后不到两年,京城傅家很快有人找上门来,于是众人才知道,这傅书生在家乡赴考前,原本已经娶过了妻。

    发妻名为丽娘,是镇上农户之女,与傅书生是青梅竹马。

    结发妻子追到京城,不愿回到过去的傅书生本想用一纸休书了事,京城新贵的夫人却拦住了他,用涂满丹蔻的纤手,指了指丽娘怀里的幼婴。

    ……

    次日深夜,傅员外携着祭拜的纸钱和蜡烛,来到了临川后山的荒园。

    本应留在京城的园子,忽然凭空出现在了此处,张仙人说这是因为死去之人的怨念太深,怨气化境而成。

    想要解除这股怨气,就必须有过往熟识之人先将其唤出,令其困在此地,然后等鸡鸣破晓之际,阴气由盛转衰时,借着天边第一缕金光,才可彻底祓除化解。

    否则这股怨气一直滞留在阳间,会终日跟着现世之人,白天寻不到踪迹,到了夜里就出来鬼魂作祟。

    “丽娘,我知道你心怀有怨,但玉儿是无辜的,十几年过去了,难道你还放不下吗?”

    傅员外点燃了蜡烛,用烛火引燃了纸钱,在荒园里垂着头,低声喃语。

    傅家公子,单名一个玉字,也是傅员外的独子。

    不知是否因为作孽太深,当年丽娘死去后,傅员外和傅夫人一直都没有新的子嗣,即使傅员外后来养了几个外室,便是有了身孕,也会在还未足月的时候就小产。

    “秋云三年前也去了,就算还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在地府里找她就好,非要让玉儿到下面陪你不可吗?玉儿怎么说也是你的骨血……”

    “还是说……”跪在地上的人颤抖着身体,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再开口的语气带着几分冷意,“你这次带走玉儿,下一次就是我了?”

    眼前的蜡烛随风明灭一瞬,很快重新燃起,只是火焰变成了幽深的青蓝色。

    不远处的枯井深底,隐约传来桀桀的声音,像是枯树枝刮在了窗户上,有什么东西在沿着井壁爬行。

    这是尖锐的指甲与石壁划过的声音。

    傅员外浑身一抖,手里烧着的纸钱顿时没有拿住,有几张随风卷到了空中,然后缓缓飘落到了枯井前。

    在火光的余烬里,傅员外看到一只格外惨白的手爬了出来,触到井边时,手臂上的血肉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即腐败溃烂,直至形成一具枯骨。

    张……张……张仙人救命!

    委顿在枯井前的男人目眦欲裂,睁大了眼睛想要让张仙人出来救自己,但不知为何,此时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副无形有力的铁链锁住,他发不出声音,也喘不过气来。

    而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他想要把丽娘推下井,丽娘抓住他的脖子拼死反抗的时候。

    男人挣扎了一会儿无果,仿佛脱了线的木偶,头无力的沉了下去。

    ……

    月色稀疏,傅家后山的枯枝如影婆娑。

    听到井外没了动静,张白河背着一具半人高的骷髅架子,从落满枯叶的井底爬起。

    风起于青萍之末,天上弦月暗淡,星云不明,她静静等了一瞬,看向从荒园杂草后缓缓现身的茕茕孑立的身影,开口道:“得知真相了?”

    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倒下,身穿月白袍子的年轻男子平静回答:“原先只是猜测,如今算是证实了。”

    他咳嗽了两声,看着地上陷入昏迷的男人,目光无悲无喜,无怨无恨,过了会儿才想起来,朝张白河轻轻笑了笑,道:“多谢白河姑娘。”

    张白河点了点头,俯身收拾地上尚未燃尽的蜡烛和香纸,拂去空中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不易为人察觉的无名气息。

    “不过我还想问个问题。”张白河查探完地上男人微弱的鼻息,忽然问道,“三年前,傅家主母去世,当真是因病逝离吗?”

    面色苍白若纸的病弱公子闻言,微微仰头,承着夜露的凉意,过了许久才轻声回答:“白河姑娘,世人看到的,只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

    三日后,临川城北傅家,操办起了一桩丧事。

    但死去的不是傅家缠绵病榻多日的公子傅玉,而是傅玉的父亲,曾在京城任过官职的员外郎。

    听闻傅员外忧心独子,夜里带着蜡烛和香钱去后山向林间的鬼神祈愿祷告,一时不察竟碰到了火烛,引发山火,傅员外避之不及,葬身于火腹。

    得知父亲为自己祈愿,结果意外身死的消息,傅公子痛定思痛,从失去至亲的哀痛里强打精神,拖着病体操持父亲的丧事,凭着这份毅力,身体竟逐渐有了好转。

    “这就是只能看到愿意看到的吗?”张白河抿了口茶,喃喃道。

    傅家府上家丁没有把在后山发现荒园的事情说出去,张白河并不意外。

    比起傅员外早年杀妻夺子,被亡妻冤魂索命,当然还是这出父慈子孝,令人闻之感动的悲剧,更能为流言所容。

    张白河想起傅玉,当即放下茶杯,决定现在回去收拾行李,今天入夜前就走。

    然而未等起身,只闻刷的一声,张白河面前的茶桌上突然横了两柄黄铜铸造的精致武器,是多年习武之人才能架起的重型铜锤。

    “你就是张仙人?”为首的中年男子在她旁边落座,看着她怀疑道。

    张白河不动声色看了眼对方腰间的令牌,不是傅家人,但也不是她想招惹的人,面色平静地回答:“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

    话音既落,茶楼入口,忽然见之前在傅家见过的那个小丫鬟跑了进来,朝她招了招手,一眼就锁定了她的方向。

    “张仙人!这是公子让我送来给你的东西!”

    张白河默了一瞬。

    看着此时眉毛明显拧了起来的风火堂管事,只好装作方才无事发生的样子,重新朝对方笑了笑,道:“我就是,找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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