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白河还是在入夜前离开了临川。
不过与来时不同,去时除了她,身边还多了一行人,看其穿着打扮,似乎是江湖上的什么帮派,为首中年男子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褪的草莽之气。
“张仙人,这么快就走了?”
听闻张白河要和风火堂去叙州,原本只是过来送东西的小丫鬟惊讶道。
张白河漠然点了点头:“你家公子的心结已解,疾症已消。三日前的那场意外,傅家后山付之一炬,傅员外亦猝然离世,如今等着府上操办的事宜诸多,我不便继续叨扰。”
“还请劳烦你回去后,告知于你家公子,我即刻将离开临川,也不必找人相送了。”
“相送?”
傅家的小丫鬟闻言,只觉张仙人这话说得好生奇怪。
老爷匆然离世,因停尸未满七日,尸身现在还在府中尚未下葬,公子大病初愈,这几天都强撑着身体在灵堂为老爷守灵。
张仙人临时起意要走,公子自是不可能提前知晓,又谈何说起的要找人相送?
她本想接着往下问,却见张白河已经起身,右手抚了抚束在腰间的铃铛,道:“你按照我说的,回去把话带给你家公子就行了。”
……
随风火堂去往叙州的路上。
张白河起初有过试探,但没能从这些人的口中得知他们此行的目的。
这些年张白河天地漂泊,居无定所,大多时候都是孤身一人。虽然没什么朋友,但走过的山川不少,见过的百态颇多,纵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她也总能听到些传闻。
风火堂早年是山贼起家,自五年前成立了帮派,或许该说本性难移,行事作风仍惯有一股匪气,强取豪夺的事迹数见不鲜,在江湖外边的风评亦是极差。
他们此时找到张白河,俨然是有什么火烧眉毛的要紧事,可当被问起具体何事,又遮遮掩掩,闪烁其词,直说等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张白河表面不再深究,心里很清楚,这是怕她知道上了贼船,在事情办成前跑了。
“诸位,等一下。”
既然风火堂于张白河而言是个可大可小的麻烦,那么张白河于风火堂也应如是。
待出了临川城门,一行人正欲上马赶路,张白河偏生在这时叫住了他们,说自己不会骑马,而且因为通灵一事极其耗费心神,沿途都不能太舟车劳顿。
手握流星锤的管事回头看了眼身形清瘦的张白河,暗地里啐了句事多,想到之后对她有事相求,还是只得耐着火气,对手下扬声道:“去,给张仙人找辆马车!”
十数匹快马裹挟着一辆马车在路上疾行,途径山间丘陵地带,张白河忽然又说总是坐在马车里晃得她头晕,动不动就要停下休息。
“管事,这……”
被张白河使唤来询问领头意见的人,目光小心地抬首看向高坐在马上,面色显然极为深沉的中年男子。
“听张仙人的,让人清点队伍,找地方整歇!”
沉默半晌,中年男子终如是说道,手里结实的马鞭在高空抽出一道清响,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然而山地走马不比在平地规整,他们每次甫一清点完手底下的人数,找好了位置准备歇脚。
不久前被张白河叫来传信的人就又来了,接着上回道:“张仙人说她休息好了,可以继续上路了。”
……
张白河行事反复无常,古怪刁钻,奇怪的是风火堂竟然沿途都对她诸多忍耐。
等到夜深人静,骑马赶路的人白日往来奔波,没有得到适足的休息,到了晚上大多疲倦困顿。
张白河在夜里十分清醒,依照白天的推断,能让一群过去当山贼的人有这般耐心,所求之事定是直接关乎他们帮派的大事。
与匪为伍原是权宜之计,如今看来是待不住了。
为免沾惹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眼见已经远离临川地界,身后未有人追来。张白河收拾好傅玉履约交给她的字画,趁着夜色掀开车帘,打算在天光未亮前走为上策。
不想风火堂的人尽管蠢钝,养的马儿倒颇为警觉。
与之擦肩而过时,一匹黑色的骏马嗅到了她飞舞在夜风中的发梢,朝寂静长空蓦然啸了一声,对着她的方向喷了个响鼻。
“张仙人,这是要去哪儿啊?”讲话人的声音带了不少白日积攒的怨气。
张白河回头,用素净的手指轻轻拨开横在颈间的白刃,揪着身旁黑马的鬃毛,平淡道:“去吸天地灵气。”
……
翌日清晨。
叙州,屏山镇。
自从被收夺了包裹行囊,张白河变得安静了许多,跟着风火堂来到一个看似寻常且不起眼的小镇,一行人纵马当街疾驰,没过多久惊起遍地尘埃。
找到屏山大街,他们先是随便抓了一个路人,逼问对方是否有见过一栋两层高,雕镂着莲花和祥云图样,用几匹马拉动的吉祥楼。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张白河被挟持在这支来势汹汹,但风尘仆仆的队伍中,见到了一座模样有些奇怪,像是用什么船只的废弃残骸,东拼西凑而成的木楼。
门口随风摇摆的木牌上,刻着五个字:莲花楼医馆。
“你就是神医李莲花?”
“谁?”
“神医李莲花。”
“不是啊。”
“哟,李神医,你回来啦。”
“……”
经历过昨日的张白河,今日的风火堂管事脾气更差了不少。
不远处的长街,一个容貌清隽,看上去年岁约莫二十七八,穿着朴素灰衣,右肩背着药箱的年轻男子,在被偶然路过的大娘叫破身份后,当即就被人用刀架着押了过来。
年轻男子见自己的莲花楼前,除了面色不虞、火气颇大的风火堂一众,还有个腰间别着青色铜铃,神色平静,样貌清秀的姑娘,暗自啧了一声,心道事情有些奇怪。
“如今李神医和张仙人都在此,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没了耐心的管事抡了下手里的流星锤,让手下把李莲花和张白河押到一处,终于图穷匕见。
“听闻去岁三月,李神医在益州铁甲门,将气绝身亡的施家三公子施文绝,救活了。”
“去岁立秋,张仙人途径常州朱林镇,也让故去多年的太常寺主簿吕天目,借尸还魂。”
“我想烦请二位,帮我让一个人开口讲话。”他说着命人抬了一副棺材上来,在李莲花和张白河的面前揭开棺材板。
“一个死人。”
……
入夜,屏山镇客栈。
“给我进去!”
二楼转角尽头,李莲花被一个推搡,眼看门口的人把他们撵进房间后,接着从身后拎出条铁链似要把房门锁上,狭窄门缝里,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及时伸了出来。
“哎!这位小兄弟!”
试图嘴遁的李莲花开口道:“这间房里的张……仙人是女子,而我是男子,你们把我们两个关在一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好像不太妥当吧?”
“不妥当?能有什么不妥当!”
风火堂小兄弟气冲冲地回答:“你是神医,她是仙人,管事的特意交待了,你们两个惯会耍花招,还是关到一起方便我们看管,这样最为妥当,都给我老实点!”
说罢也不管李莲花还有何话想说,反手就把门锁上了。
“……”
江湖中最让李莲花无奈的,就是这种油盐不进,柴米也不进,脑袋一根筋的生瓜蛋子。
李莲花吃了个闭门羹,淡淡摇了下头,转身看向房里的陌生女子,探询道:“张仙人?”
张白河正伸手推窗,发现窗户纹丝不动,知道这是从外边被钉死了,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自己,面色疏淡,置若罔闻。
起死回生?这种哄骗小孩的把戏,张白河是不会相信的,并且在认出棺材里躺着的人是神偷妙手空空后,就把这传闻中救活过两个死人的假神医当成了和她一路的货色。
而巧合的是,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做到借尸还魂,李莲花也不相信。
他与这位看起来有些过于年轻的“仙人”关在一起,从初见就觉得这姑娘到处透露着古怪,见到门窗被锁,神情没有半点慌张,面对有机会成为帮手的“同伴”,也根本不予理睬。
更甚者,明知道门口有人把守,风火堂不好相与,依旧形色自如,态度嚣张,真当自己在住客栈似的直接准备就寝。
“张仙人看着年纪轻轻,身量柔弱,被风火堂的人抓走,又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关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难道不觉得害怕吗?”
素衣男子第二次缓声问道,张白河和衣而卧,开始觉得这人没事找事。
“有何好怕?”张白河平静回答。
“旁边躺着死人时睡过,躺着活人时睡过,今日换成半死不活的人,当然也能睡过。”
镂空的梨花屏风外,李莲花原本坐在椅子上,正提着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听到张白河倏然说起“半死不活”,眼前怔了一瞬,有瞬间怀疑对方是不是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什么。
想起两人今天不过初见,话没说过几句,以前也从未见过面,又道是自己多心。“仙人”讲话都寻求高深莫测,模棱两可,或许只是他不凑巧,刚好被歪打正着罢了。
李莲花无声讽然,自嘲一笑,知道这屋里的“仙人”不愿与他讲话,倒也落得井水不犯河水的自在,不再勉强。
……
三更时分,夜阑风静。
屏山镇打更人的声音沿着长街愈行愈远,宿在客栈里的客人都尽数歇息,楼上楼下,仅余零星几盏落泪的烛火。
二楼被封了窗的房间,单手支额倚在案前的年轻男子,容貌文雅,神态宁和,呼吸绵长而平稳,除了面色稍显苍白了些,看不出有任何被白日问诊的屠夫当街大骂是痨病鬼的模样。
倏尔,由一把铜锁、一条铁链困住的屋外走廊,传来了一声极为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响,原是门口看守的人抵不住困倦,靠墙偷偷犯起了瞌睡。
空默无闻的房间,四处一片寂静。
躺在床上的年轻女子翕忽睁开了清亮透彻的眼,蓦然道了句:“你认识妙手空空。”
声音很轻,语调很淡,听起来不像在询问,而在肯定。
落到眼前沉静的黑暗,仿佛雏鸟新长出的绒羽,不仔细分辨会误以为是幻觉。
意料之中,张白河没得到回应。
于是过了会儿,她接着道:“我听闻江湖中有一门独特的功法,名为归息功。擅此功法者可以做到口鼻冰冷,气息全无,毫无脉搏,外表看着与死人无异,不过只能坚持三天。”
三天后,如果没有人能及时将其唤醒,那么死人即真是死人了。
“……”
木制屏风后,只闻方才还倚在桌上沉睡的李莲花,忽然咳嗽了两声,故作惊讶地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