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使】
冥界,鬼门关。
重黎形容有些狼狈,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烬,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次任务较为特殊,本不该他来接,奈何二八在上次任务中身受重伤尚未恢复,陆吾在西边,句(gou)芒去了南边,烛阴要闭关,最终……只能他下来跑一趟了。
因为太久没来冥界走动的缘故,他一时忘了要走哪条道下去,又碍着面子不好求援,就寻了个新鲜的阴魂,隐匿身形一路跟着,结果,到了鬼门关被守门的阴差发现给拦了下来。
重黎出师未捷,纷争先起,任他横说竖说,那阴差愣是一个字也不愿听,将他当成闯关的恶徒来防御,甚至还摇来了十六鬼将,追着他撵了二里路。
守门的十六鬼将见追不上,也抓不到重黎,心知遇上了硬茬,只好将此事禀报给功曹,功曹在接到这数百年来第一桩重大特案时,又兴奋地亲自上报给了秦广王。
这秦广王来的极快,刚打了个照面,便急不可耐地就要出手,仿佛慢一步就会被别人抢了先。
重黎见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想无端出现伤亡,迫不得已释出神格,火龙骤现仰天长啸,拔地而起,把秦广王和一众鬼将阴差,外加后面匆匆赶来的功曹,震得愣在原地。
地府众鬼神:……
一脸愕然的秦广王,终于认出了重黎,依依不舍地放下了被卷作一团当武器用的生死簿。
秦广王有些局促地搓了搓双手:“啊哈哈……不知赤帝尊驾到访,有何贵干?”
功曹一惊,手忙脚乱地收好兵器:“额……参,参见赤帝。”
听闻赤帝名号,鬼将阴差顿时虎躯一震,特别是方才动手的十六鬼将,更是一动也不敢动。
见对方终于冷静下来,重黎气息一敛收回神格,躬身作揖自报家门,道:“昆仑山重黎,受问天镜指引前来,无意闯关冒犯诸位,还望秦广大王通融一二。
秦广王暗暗一惊:“有冥府中人显于问天镜?”
重黎微微颔首,道:“正是。”
说着,他召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镜,“秦广大王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青铜镜悬于空中,投映出一个高瘦的人像。
秦广王:“是他!”
“您认得。”重黎一拂袖,收回青铜镜,“那如此甚好,还请秦广大王指点迷津。”
他们下界办事,若能得知情者相告,可少走许多弯路。
“他乃孟婆亭掌灯使,阿乌。”秦广王恍然大悟:“难怪……轮回司查了这么长时间,也查不到他的身世。”
能显于问天镜之人,大都有离奇遭遇,皆被因果纠缠,无从解脱,才引得神明瞩目。
秦广王触及重黎探究的视线,赶忙解释道:“阿乌的来历,说来话长……”
大概在六百多年前,阿乌是从忘川河中爬上来的。
众所周知,忘川河可吞噬和束缚阴魂,想要从中挣脱,简直异想天开。
可阿乌就是办到了,如此逆天之事,秦广王想不记得都难。
当时阿乌的出现,让整个冥界为之一震,都以为是一方鬼王降世,皆严阵以待。
结果,他自现世以来不吵不闹,只是站在忘川河边,默默地看黄泉路上走过的每一个阴魂,日复一日,始终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
这让枕戈待敌的冥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生出了满腔的疑惑和不解。
故而,一众冥神为了搞清楚他的来历,细细查来,果然从中发现了蹊跷之处。
阿乌的魂体都已经碎成渣子了,却仍未消散,反而不知因何缘故拼凑到一起,只够勉强维持形态,根本无法观其三世记忆。
可冥界从来不缺诡谲怪诞之事,再说魂体轮回皆有定数,缺一不可,否则牵连甚广,说不定会引发连锁效应。
所以,是阴魂就总得要轮回转生。
谁知,阿乌死活不愿喝孟婆汤,却又说不出缘由。
若要入轮回,就必须先喝下孟婆汤,经三生石观因果福报,再入迷魂殿,经层层审判后,方可投生转世。
与人界话本里说的带着记忆转生不同,若不喝孟婆汤,是绝无可能入轮回的。
而且,冥界有规定,除非自愿,不然就算是十殿阎王,乃至冥界之主来了,也不能强迫为之。
否则,整个冥界都会遭受到业力的反噬,甚至可能会打破冥界和人界的平衡,其后果不堪设想。
经手此案的冥神,猜测他有心愿未了,却又因魂体破碎而遗失了记忆,如今全凭执念支撑着,才会有如此表现。
又见阿乌终日在忘川河边徘徊,担心生出事端来,索性将他安置在孟婆亭。
“从此,孟婆亭就多了个掌灯使。”
讲到此处,秦广王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尊驾恐怕得要动作快些,不然,怕是迟则生变。”
重黎眉头微蹙,面露不解:“请秦广王言明,为何有此顾虑?”
“今日轮回司来报,掌灯使不日将魂体消散,具体缘由尚未探明。”秦广王顶着重黎愈渐凝重的眼神,干咳几声,“本王这就为尊驾打点好一切。”
说罢,秦广王索性为重黎开黄泉路,同时,暂且关闭鬼门,实行分流管制,避免木讷的阴魂因无端冲撞重黎,而被火神的真火灼伤魂体。
毕竟,秦广王可不想见到,接下来人世间有数百名痴傻儿降生。
……
告别秦广王后,重黎过鬼门关,踏上了空荡荡的黄泉路。
周遭黑漆漆的,仿佛遁入无尽虚空的深处,行走其中,难免会生出天地间只余下自己的悲凉。
重黎打了一个响指,用法术凝聚出如拳头般大小的火球,悬浮在半空,用作照明。
火球发出的光,只能照亮重黎所到之处三米的范围,火光笼罩之内,一条小道映入眼帘,往黑暗处延伸。
凭记忆循着小道不知走了多久,重黎耳朵微动,听见有微弱的水流声。
他驱使火球往小道的两边照去,火光所到之处,只见一条湍急的河流出现在眼前。
重黎定睛一看,只见河中扭曲着肢体挣扎、翻沉的灵魂,争先恐后地想要破水而出,奈何被河水牢牢禁锢着,逃脱无门。
“忘川锁幽魂,无问因果故。”
他垂眸与无数张狰狞、绝望的面孔对视,片刻后,将火球拨回正前方,驱着火球,心无旁骛地赶了一路……
与此同时……
黄泉路的尽头,奈何桥边。
咕噜,咕噜噜……
简陋的竹亭下,支着一口齐胸高的巨大铁锅,老妪正拿着大铁勺,随意搅动着锅里咕嘟嘟冒着泡的汤水。
竹亭位于黄泉路和奈河桥的交汇处,其入口处衔接黄泉路,出口则通往奈何桥。
入口处,有身着灰色长袍、头戴斗笠的男子执灯而立。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界,唯有这莹莹灯火微而不灭,为黄泉路上往来的阴魂指引方向。
老妪佝偻着身子,从最后一个阴魂手中收回空碗,目送那阴魂踏上奈何桥后,往鬼门关的方向望去。
“今日是怎么回事?”老妪有些纳闷,头也不回地吩咐道:“阿乌,你去前头问问看到底什么情况,若是鬼门关闭了的话,我们也好提前散值,就不必在这儿死守着了。”
“今日确实有些奇怪。”阿乌应声而动,正欲往鬼门关的方向走去,“孟婆婆,我这就去看看。”
“嗯。”孟婆不经意瞥了眼阿乌,出声喊住了他,“等等。”
她凝眉看着阿乌越来越稀薄的身影,手上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
阿乌有些疑惑地回过身来,等着孟婆的话。
只见孟婆右手一翻,从身后变幻出一个通体半透明,仿佛一朵绽开的七瓣莲茶盏,莲瓣上有流光闪烁,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阿乌,鬼门关近日风大,你魂体不稳,先喝一盏温酒暖暖身子再去吧。”孟婆右手托着茶盏,递到阿乌跟前。
阿乌端量着茶盏,其中盛满了乳白色的佳酿,酒香醇厚清冽,散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诱惑,引诱着他忍不住想要一品滋味。
孟婆似乎看出了他的挣扎,催促道:“这可是老身私藏的琼玉酒,别磨磨蹭蹭的,你动作再慢些,可就又要被功曹抢了去了。”
这一次,孟婆原本沧桑沙哑的声音,变幻成娇俏而又妩媚的少女音,妙曼的声线中夹杂了些许引诱的意味。
阿乌费了很大的劲儿,将视线从茶盏上移开。
他顿觉意识清明,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背过身去,求饶道:“孟婆婆,我真的不能喝,您就放过我吧。”
阿乌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你真的不来上一盏?”诱惑的声音还在无孔不入。
孟婆作为轮回司掌事,自然不可能放任阿乌长留冥界,在此期间,她无所不用其极,幻化成各种形态,意图诱骗阿乌“自愿”喝下孟婆汤。
可这六百多年来,孟婆的诱骗计划都以失败告终。
此时此刻,面对孟婆的第无数次引诱,阿乌依旧不为所动,整个背影都写满了拒绝。
他摇了摇头,苦口婆心反劝:“孟婆婆,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可我还是不能喝。”
孟婆手上的动作一顿,眸底略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随即恢复了老人低沉沙哑的声线:“你应该感觉到了吧?至多不过三日,你的魂体就会消散殆尽,值得吗?”
孟婆的话如一块千斤重的大石般,重重压在掌灯人阿乌的心上。
阿乌眼神微动,沉默不语,只觉得心口如同针扎般,密密麻麻的刺痛起来。
“一盏热汤下去,什么执念都是过眼云烟罢了,偏就你不听。”
说着,孟婆右手一翻,七瓣莲茶盏凭空消失,“硬生生熬了六百多年,如今把自己都给熬没了,你这样蠢的,老身见多了,可像你这样倔的,还头一回见。”
或许,是知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又或许是临末了,也不知自己这数百年来到底值不值……
突然,阿乌俊秀的面容,被逐渐浓厚的雾气笼罩遮掩,那团雾气似乎有生命一般,随着他的情绪波动而翻涌不止。
“又开始了。”孟婆眼中掺了些许不忍,无奈地叹了口气:“何必呢?”
说完,她又继续手上的动作,只管低头专心烹制着那一锅熬了数千年的汤。
没办法,尽管身为冥神,孟婆也无法插手扰乱他人的命运,除非……把上头那群家伙叫下来。
这六百多年来,阿乌违逆天道规则不入轮回,他的魂体就像是一根被点燃的蜡烛,正逐渐走向油尽灯枯的结局。
现在他的魂体距离消散,又近了一步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乌的脸终于恢复了正常。
“孟婆婆,我也不知道值不值。”他的声音里掺了些悲凉:“只是,总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我,不能就这么离开,我有强烈的预感,若我这一生就此仓促结束,是定会后悔的。”
沉默了片刻,他喃喃道:“这么看来,许是值得的。”
孟婆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锅中沸腾的汤水,终是付之一叹:“随你吧,好言难劝该死鬼。”
说着,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呼~呼呼~
一向风平浪静的黄泉路忽的刮来一阵风沙,似乎有什么声音若隐若现地飘了过来。
“嗯?”
孟婆搅动锅勺的手一顿,侧耳凝神去听,随后望向鬼门关的方向,阴寒之气顿时以孟婆为中心散开,暖黄的烛火也变成阴森森的绿色鬼火。
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沧桑的面容上有一瞬的惊疑,但在视线触及阿乌后,心中顿时明了。
“看来你的运气不错,竟然能把上面那群家伙招了下来,就是不知道来的是哪一路神仙。”孟婆神色复杂,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哐当一声。
她扔下大铁勺,拍了拍手道:“不管来的是哪位,对你来说总归是件好事。”
“神,神仙!”阿乌有些诧异地回过身来,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您的意思……神仙是来帮我的?”
“嗯,大概是吧。”孟婆兴致缺缺。
阿乌察觉出来了,问:“孟婆婆,您是不是不高兴?”
孟婆并不喜欢他人的探听,不悦道:“你都要散魂了,还有空在这儿操心旁的事。”
她虽心有不耐,却仍出言提醒:“对了,待会来的那位能许你完成心愿,你……罢了罢了,这是你的机缘,待会见了面儿,机灵点就是。”
阿乌听明白了,心里有些动容,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那……神仙能帮我将记忆找回来吗?”
“能不能找回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一阵风沙肆虐,刮得阿乌睁不开眼;不多时,待风沙消停,再睁眼,却早已寻不到孟婆的踪影。
只留下一脸心不在焉的掌灯人阿乌,以及一口咕噜噜冒着热气的大铁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