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之魂】
黄泉路上,火光灼灼。
叮铃~叮铃~
突然,重黎察觉到垂挂在左耳的火红色铃铛轻微震动。
终于到了!
他脚下一顿抬眼望去,火球也跟着悬停在空中,火光笼罩之处,小路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竹亭,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孟婆亭。
孟婆亭的入口处,一位身穿灰色长袍的高瘦男子,孤零零地执灯而立,绿幽幽的烛火阴森而微弱。
重黎的视线越过灰袍男子,往亭内的方向扫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叮铃~叮铃~
又是一阵铃铛声响,而这一次比上一次显得更急促些,似乎是在催促他。
重黎这才将视线移到灰袍男子身上。
他微微侧着头,双眸深处有火红色流光翻涌着,而后,又恢复了平静,双瞳深邃如谭。
他虽面上不显,内里却有些诧异,心道:“竟是……妖?”
此刻,重黎心中喜忧参半。
喜,是庆幸九阴那家伙没来,否则,按照它对妖族的厌恶程度,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
忧,则是因为他自己甚少接触妖族,对其知之甚少,心中难免存有些许不确定。
在重黎打量阿乌时,阿乌也在观察着重黎。
因为孟婆的话,阿乌满心期许地等了好一会,才见一身着红衣的少年,驱使着耀眼的火球,如同神明般信步而至。
待对方走近了,他才发现少年身穿及膝红袍,下身着褐色大裆裤,打着赤脚立于亭前。
少年身姿挺拔,一头红发松散地束在脑后,额角垂下两缕微乱的发丝,发丝拂过少年左耳坠着的火红色铃铛,牵连出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
红袍少年能在冥界使用法术,红袍无风自扬,冉然一副出尘之姿。
阿乌知道他必定就是孟婆口中的那位神仙。
他看着悬停在虚空的火球,感觉到平寂了数百年的心,似乎也变得炽热起来……
而重黎的心境,则是截然相反。
他看着灰袍男子稀薄且飘忽不定的魂体,顿时觉得有些棘手。
这妖不仅魂体不稳,而且还正在缓慢消散……
他当下便有定论:这妖不出三日就会散尽。
一上来便是如此危难紧迫的局面,重黎不禁眉头紧蹙。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
重黎还是自报家门,算是正式接下这份因果。
“吾乃重黎,自昆仑而来,为汝斩断前因,了却恶果,你可有何心愿未了?”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在空幽的奈何桥头层层荡开。
“是真的,孟婆婆说的是真的!”
阿乌显然有些激动,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道:“仙君,您……您能帮我寻回记忆吗?”
重黎在阿乌提到孟婆时,余光不经意地往亭内一扫,随后才看向他,答道:“自然,本君为你而来,自然无有不依。”
话音刚落,伴随着火红流光一闪而过,重黎瞬移到了高瘦男子身前,手掌悬在男子的头顶,隐隐发着红光。
重黎见阿乌神情紧绷着,出声宽慰道:“别怕,我只是看看你的魂体,一会就好了。”
语毕,他闭眼敛神,释出神识探索,不过片刻,眉头骤然锁紧,再次睁开眼时,眸底有红雾翻涌。
重黎收回手,带着三分疑惑七分震惊地看向男子,问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魂体竟残破至此……”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阿乌摇了摇头,有些担忧:“仙君,那……我的记忆还能找回来吗?”
重黎凝眉思讨片刻后,道:“嗯,不过……需要比原先多花些时间。”
阿乌顿时松了口气,眉眼终于舒展开:“有劳仙君,阿乌感激不尽。”
就在这时,阿乌手中的灯烛火一闪,绿幽幽的光芒明灭不定。
重黎似有所觉,道:“补魂需要些时间,你且睡上一会吧。”
说着,他随手一挥,阿乌双眼一闭,倚着亭柱缓缓滑坐在地上。
重黎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盏转鹭灯,随手捏了个法决,转鹭灯便如同火球那般飘到半空悬着。
“阿乌的魂体破碎至此,仙君与其费尽法力去修补,还不如现在就给他灌一碗热汤,再把他扔进轮回台,岂不是更省力更快些?”
不知何时,孟婆正端着一碗冒着白气的热汤站在铁锅旁。
重黎似乎早就知晓般,转头看向亭内,笑道:“孟姐姐,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想着,让我来给他灌这碗孟婆汤吧?”
“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怎么?重黎仙君何时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了?”
孟婆走到重黎身旁,端详着地上的阿乌:“他在老身这儿,待了也有六百多年了,眼瞧着他仅凭一丝执念支撑至今。
好不容易在这魂飞魄散之际,才等来了您这份机缘,老身自然是希望他能得以善终。”
她叹了口气,回忆往昔:“六百多年前,他是从忘川河中爬上来的,刚上来那会就这样了,什么也不记得,却又死活不愿喝孟婆汤。
最终闹到了秦广王那儿,审问时,这蠢妖什么话也答不上来,也幸亏秦广王仁慈,不喜滥用刑罚,否则,就凭他这残魂,怕早散了。”
“后来啊,还是秦广王亲自给他搜魂,才发现他魂魄早就碎成渣子,根本无法查看记忆。
大家折腾到最后也无计可施,又不能破坏规则给他强行灌汤,后来看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又见他不闹事,才把他搁老身这儿做个掌灯使。”
“老身原以为,至多不过几十年的事。”孟婆摇了摇头,“谁知,他竟硬生生在这儿熬了六百多年。”
“重黎仙君,这妖没多少时间了。”她将手中的汤递到重黎跟前,声音带着引诱人心的魔力,道:“他只有喝了我这碗汤,才能过迷魂殿,入轮回台。
重黎仙君不受冥界规则限制,不如你亲手送他一程,这可是解决问题最快的捷径了。”
“如此,对大家都是一桩美事。”
重黎对孟婆施加了法力的话语仿若未闻,面色淡淡地表态:“捷径,或许可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近忧,可此情此景又何曾不是逃避的做法。
纵使今日我应了你,让他就此糊涂转生,可谁又能担保,来世他就不会受今生因果所累。”
他瞥了眼陷入沉睡的阿乌,道:“他既然历尽磨难爬出忘川,又苦苦等了数百年也不曾妥协,那本君全了他的心愿又何妨。”
“孟姐姐,天道之下,没有谁可以逃得过因果的制裁。”重黎抬眸看向孟婆,眼神平静而坚定。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爱讲大道理。”孟婆声音淡淡,似乎早有预料他会拒绝。
她见诱惑不成,便也不再纠缠,道:“既然重黎仙君执意如此,那老身就不奉陪了,您请自便罢。”
孟婆越过重黎,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影渐渐隐入黑暗中……
这时,悬浮在空中的转鹭灯,其烛光也从阴森幽绿的鬼火恢复成暖黄色。
重黎收回目光,走到阿乌身旁蹲了下来,盘腿入定。
他的前额火神印记显现,火龙再次被释出,以重黎和阿乌为中心,围绕着两人盘旋。
叮铃~
熟悉的铃铛声又一次响起,火红的流光自重黎额间印记释出,如同有意识般钻入了阿乌的眉心,流光不断闪烁,意味着重黎正在施展补魂术。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块块散碎的魂体碎片,被真火淬炼融合,逐渐拼接完整,阿乌的记忆如同缓慢展开的卷轴般,呈现在重黎的眼前。
他感觉到似乎被一阵冰冷的灵魂气息缠上,紧接着断断续续地看到了一些画面……
一人一妖,如同命中注定般相遇,却又命运弄人给了他们敌对的身份。
他是被囚在牢狱的千年灵蛇,她是道观天资聪颖,被赋予厚望的天才丹修。
这意味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双方不死不休。
千年灵蛇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日日承受着剐皮剜肉、放血抽筋、断骨取髓之痛,他的妖生就如同这地牢般阴暗腥臭,直到……
偶然闯入牢笼的小女童,为他带来了一束光,以及对生的渴望。
她带来的桂花蜜让他尝到了甜的滋味,她做得兔子馒头他珍之若宝,她喂的灵丹缓解了他身上的痛,她讲的故事让他心向往之……
渐渐地,她把他当成秘密玩伴,他把她视为救赎,一人一妖如此度过了十年。
十年光阴,千年灵蛇容貌依旧,小女童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他们之间有快乐,有泪水,有信任。
日复一日,情愫在暗无天日的牢狱悄然滋生。
可不知从何时起,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被忧愁取代,来地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渐渐地也就不再来了。
于是,千年灵蛇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画面到这儿戛然而止,重黎感受到一股暖意的席卷而来……
被欺骗的怒火燃烧了整个道观,无辜的生命被残忍虐杀,沾满鲜血的手,狠厉的眼神,世人的唾骂,火海中惨烈的挣扎,以及最后的活剖妖丹……
属于千年灵蛇与丹修少女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一幕幕呈现在重黎的眼前,他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观完了一人一妖的一生。
叮铃!叮铃铃!
急促的铃铛声响起,从未有过的急促。
虚空盘旋的火龙消失,额间的火神印记隐去。
重黎缓缓睁开双眼,看向阿乌,眼中有着浓厚的悲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在重黎的注视下,阿乌悠悠转醒,双目逐渐清明,被痛苦所取代,全然没了之前的浑噩与茫然。
“你恐怕……暂时入不了轮回了。”
重黎开口打破寂静,道:“你的魂体不仅仅是碎了那么简单,而是残缺不全,之前看不出来,是因为掺进了一块凡人修者的天魂。
此人修为不浅,恰好补全你的魂体,也正是因为这块天魂,才保住了你的魂体数百年不散。”
阿乌看向重黎,眼中尽是无法言说的哀伤,锥心之痛更是让他面容扭曲。
啪嗒~
一滴泪从阿乌的眼中溢出,滴落在泥土地中,悄无声息地长成一株鲜红欲滴的彼岸花。
“仙君,我不在乎入不入轮回,求求你,我只想再见见她。”阿乌大概是哀莫大于心死。
重黎眼含悲悯,提醒道:“她或许早已入轮回,转生的她不会有前世的记忆,性格习性也可能大相庭径。
你们就算再见,她也不会再记得你,更不会是你记忆中的她,如此你还是要见吗?。”
阿乌恳求道:“唯此一愿,求仙君成全。”
重黎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好,本君应你所愿。”
说着,他眸底红雾翻涌,庞大强劲的神识如泄洪般,瞬间笼罩整个冥界。
与此同时,盘坐于十八层炼狱某处的僧人,蓦然睁眼,威压倾泻而出。
两者相遇,双方点到为止,旋即各自撤回神通。
重黎双眸恢复墨色,恭敬地朝虚空某处作揖。
霎时间,一阵清风裹挟着檀香而至,催响耳边的铃铛,发出阵阵玎珰声。
闻风知雅意。
重黎眉头微蹙,心道:果然已入轮回转生。
“天魂的主人已投胎转生,看来我们得去人界一趟。”说着,重黎转向阿乌,朝他一拂袖,“不过,在此之前还需一样东西。”
他语音刚落,阿乌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有点点荧光自识海飞出,凝聚成一颗碧色珠子,落在重黎的掌中。
阿乌:“这是?”
“此乃凡修天魂的气息所化,有它指引,便可在人界顺利寻到它的主人。”
随着重黎意念一动,一缕细丝从碧珠中探出,蔓延至漆黑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