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后,谢麟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西北干燥,没有阴雨天,但每逢降温,谢麟的伤发作起来,有时半夜疼得冒一身冷汗,把睡梦中的付绮月箍醒,慌里慌张地爬起来给他敷药。
老军医来诊脉过后,为他针灸疗伤。见付绮月忧心忡忡,他反倒摸着胡子笑了:“夫人不必担心,只要将军坚持让老夫施针,长则三年、短则半年,伤痛便可痊愈。”
于是乎,谢麟每日从军营回家,都要老实交代今日自己喝过药了、扎过针了,舞刀弄枪也没有很用力,让她放心。
谢麟也真的如从前所说,天天盯着她让她习武。他请最好的工匠师傅,给她打磨了一把锋利的短刃,既可以藏在袖中,也可以绑在马靴上。最开始,她先练的便是扎马步,一练就是半个时辰,折腾得腰酸背痛。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习武的好处——她因奔波劳累而有些紊乱的月事开始恢复正常,每月按时到访,并且没有那么难受了。于是乎,她早起的时候,也就没那么痛苦了。
谢麟习惯卯时末起身,为了迁就她这个贪睡猫,硬是推迟到了辰时。后来付绮月听闻军营中有将士议论谢麟惧内,她大窘,实在起不来也赶着他起床出门,不准他等自己了,偶尔也能逃过一两次练武,好好睡个懒觉。
老先生开的调养药方,付绮月一直在吃。配方熬出来的汤汁很苦,为了去味,她迷上了吃饴糖,有一回心血来潮给军医把了把脉,老军医善意提醒,说吃太多糖了对牙不好,她又开始克制着吃糖。
府里的下人不多,但都恪尽职守,在她的管理下,众人各司其职,她也经常偷懒,到城里闲逛。
自打从姑苏回来,她手头上多了数不清的现银,上个月又收到了舅舅的来信,问她是否还有傍身的银钱。付绮月每次都无奈回信:钱可生钱,舅舅不必担心,能花到七老八十。
闲来无事,她琢磨起了医术。因时常看军医施针,她对谢麟后背的穴位有了大概的了解,对针灸忽的有了兴趣。
老军医年岁也不小了,过往也收过不少徒弟,但都平平无奇,正愁没有人继承自己的手艺,自然很乐意教授。
付绮月从零学起,搜罗了一圈医书,津津有味地琢磨起来。有时黄昏时分,谢麟归家,她陪谢麟用过晚膳,就把自己关进书房里,继续白日里未看完的书册。谢麟摸不着头脑,跟着进书房看了几眼,只觉得那书上的字如蚯蚓一般爬来爬去,密密麻麻,内容也是艰涩难懂,看得他头疼。
他默默地把灯多添了一盏,搁置在她的桌案上。
宅子很大,付绮月原先想要另外开辟一间书房给自己用。那小房间都收拾好了,就差把东西放进去,就被谢麟拦住。
他一本正经地说:“夫妻不分房。”
付绮月:“......也没说,不能分书房吧......”
谢麟摁住她的手:“我的书房大,收拾一半出来给你用。”
故而一直以来,二人都是共用一个书房办事。有时谢麟需要和下属临时议事,付绮月则暂时回避,或干脆拎着书回卧房看,不打扰他们。而有时他在军营脱不开身,付绮月也很习惯自己一个人霸占,把他的书案翻得一团乱,让他哭笑不得。
但更多时候,谢麟还是喜欢她在自己身边的感觉。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她低头翻书的样子,她习惯左手握拳、撑住下颌。烛火落到她的身上,衬得她周身晕开暖黄色,手腕上的玉镯滑落到手肘处,显得她肌肤雪白。他一看她就免不了走神,时常忍不住起身过去,抱着她亲昵一番。
付绮月对于他这种时不时耍赖撒娇的行径已经习以为常,只要他不在书房动手动脚,她都能安心继续看下去。
书房里又新添了两幅地图,是根据他们二人之前行途所经之处绘制而成。付绮月一路上只顾着吃喝睡觉,他倒是把地形记得清清楚楚。
谢麟不喜欢读书,但是房里兵书和奇闻轶事录却不少。她偶尔好奇翻翻,看到有趣的,夫妻二人也会讨论起来。
从秋到冬,入门百日,付绮月终于得到老军医的首肯,开始动手学习施针。既然要练手,自然是谢麟首当其冲,成为她针下惨痛的试验者。但出乎两人意料,她在医术上算是颇有天赋,加上之前她有心记住穴位,几乎不会出错。老军医很满意,放心地将施针的重任交给了她。
自此,付绮月晋升成为谢麟的第二位“管家”,晨起、睡前都要监督他施针、服药。为了不让她担心,谢麟都乖乖照做。到冬月时,他的伤痛有所缓和,终于能随心所欲地在房内和她胡天胡地。
临近年关,边境要务繁重。谢麟不敢掉以轻心,带着陈雨、赵靖等人将境线逐一巡查,接连半月不在家。外头天冷,付绮月懒得出门,每日除了算算账本、练习几首喜欢的琵琶曲,就是抽时间给谢麟做身新的里衣,准备过年换上新衣裳。
中旬之时,长安传来好消息:顾皇后诊出已有三月身孕。帝心大悦,满朝欢喜。皇嗣关乎王朝安危,皇帝登基将近一年,后宫终于有了动静,太后和百官都在翘首以盼,期待皇后能诞下皇长子。
付绮月看到来信时,也松了口气。帝后情深,前朝后宫都稳固,谢麟多少就能轻松些。想当初先帝驾崩、三子夺位,前朝血洗一片,不知有多少无辜的人遭殃。若是李珏能一改先例,皇后稳坐中宫,将来何愁江山不稳。
每逢下旬便是她月事到访之时,谢麟外出不准她同行,担心伤到她身体。老军医又年迈,不便随同,故而巡查半个月,身边无人施针诊治,又奔波疲乏,回到郢都后,他肩上又疼了起来,忍了好几日不敢告诉她。最后还是付绮月出其不意,去了一趟军营,才知道军医给他加大了药量,汤药里头添了些止痛的草药,气得她眼睛红了两日,不准他进房来。
谢麟在外头,迎着风雪站了不到一刻钟,低咳了几声,屋子里的人儿就心软了,不得不放他回屋。
扶兰和屏烛十分识眼色,立刻将热水、毛巾和谢麟的膏药端起来,又非常识趣地替二人关好了房门。
谢麟坐在床沿,不敢出声。付绮月心里有气,也没开口,用毛巾过了热水,默默地给他擦拭肩背,替他按揉了片刻,在伤口处敷上药膏。
两日没理会他,谢麟早就后悔了。早膳她也没吃,午膳就用了两口,谢麟知道这回是把人气狠了。
他披着中衣,上身赤着,幸好屋子里烧着暖炉,不会着凉。
付绮月坐在离他两尺远的床沿,额头靠着床杆,就着灯火翻看手中的账册。最近需要采买的东西多,每日流水管家都会仔细核算,再交给她复核。她粗略看了看,就晓得没大问题,只是身边谢麟的目光太明显,她不想主动开口,干脆装作还在看书,忽略他的眼神。
谢麟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无动于衷,自己挪了挪,再挪了挪......一直挪到她身边,伸手把她搂到怀里。
“啪”地一声,账册应声落地,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他钳住双手摁住,双眼直勾勾盯着她的,声带笑意。
“恼我了?”嗓音又低又哑,说着,还要用鼻尖蹭蹭她的,呼吸都缠到一块儿去了。
付绮月撇开脸,被他用两指捏住,转过来,唇上落下一点热意,是他的吻。
“是我不好......”他吮着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关,拨弄她的理智,“以后不会了。”
“你......唔......”她一说话,他便趁虚而入。谢麟最擅长的就是使诈,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付敌人,总能屡屡得手。
她闭上眼睛,放弃挣扎,任由他攻城掠池,肆意妄为。
谢麟没有得到回应,停下来,手掌握住她的腰,声音又低了几分:“杳杳,我真的疼。”
付绮月蹙了蹙眉,伸手摸了摸他肩膀,将贴着药膏的布条紧了紧,又把滑下去的中衣帮他拢好。谢麟抱她入怀,咬了咬她的耳朵。
“好狠的心。这都第三天了,还不和我说话。认错也不行,罚站也不行,哄你也不行。付绮月,你自己说吧,要怎样才肯消气?”
他钟爱唤她乳名,极少直呼她的名字。付绮月在这一连串的话里听到了他的无奈和委屈。
这个千军万马前都面不改色的高傲男人,为了她高兴,还是在她面前低了头。
她咬了咬下唇,脸颊在他颈窝里碰了碰,闷闷地说:“下回还敢吗?”
谢麟老实摇头:“没有下回了。”
“哪里疼?”她抱住他,手指摁了摁他背脊的位置。
“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付绮月点点头,松开他,照着他的唇角印了个香吻。
“再不听话,还得睡客房。”
“是,夫人!”
获得赦免的一品国公爷,终于能抱着夫人好好睡一觉了。
夜里,烛火燃尽,云消雨霁。榻上潮湿一片,谢麟给她擦身,用锦被裹住她肩膀,亲了又亲。
“腰疼。”她轻哼两声,缩进他怀里低喃。谢麟马上把手挪到她后腰的位置,轻轻按揉起来。
掌心温热,也热了眼眶。
她枕在他臂膀上,闭着眼睛:“应该是月事快来了......所以心情不好。夫君,我只是担心你,没有真的生你的气。”
“我知道。”谢麟捋顺她的发,别在她耳后,“不高兴了就冲我发脾气,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她轻笑两声,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寻到他下巴蹭了蹭,像只懒散的小猫。
谢麟笑她:“越来越像妮妮了。”
妮妮是他上个月捡回来的一只小母猫,通身雪白,只有尾巴上有一截突兀的灰色。谢麟见到它的时候,它缩在一棵树上哼哼,像是快要冻死了。他想起付绮月说过自己一直想养只小东西,干脆就把它捡回来给她养。妮妮很粘人,尤其黏付绮月,回来以后,它总是赖在床上要和付绮月睡,后来被谢麟训斥一番,丢在柴房关了一晚上,这才老老实实睡在外间,再放肆也不敢上床了。
付绮月也笑:“妮妮现在都胖了,圆滚滚的可好看了。”
那小东西就喜欢四处乱逛,今夜没见到它,又不晓得窜去谁家摘梅花去了。妮妮通人性,付绮月拿着梅花枝逗过它几回,它就到处去折花枝,叼回来送她。
“这次回来,我会多陪陪你,不走那么久了。”他方才就察觉,她好像又瘦了些,肉感少了几分,“好好吃饭,听见没。”
“知道了知道了……”她享受着谢麟的按摩,意识慢慢陷入了混沌。
冬去春来,梅消雪散。江南阳春三月,郢都尚未回暖。
谢宅里,侍女们忙着在地上撒盐融掉积雪,用扫帚扫着庭院,生怕主子摔倒。妮妮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窜到树上,把树枝上新长出来的叶子摇落下来,一会儿又蹦到付绮月的膝盖上,用毛茸茸的脑子往她肚子上蹭,一副干了坏事之后心虚撒娇的模样。
付绮月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挠了挠它的肚皮,妮妮舒服地四脚朝天,尾巴缠着她的手腕扫动着,愉悦地“喵喵”了两声。
春寒料峭,付绮月穿着一身袄裙,外头还套了件薄衫。她怕妮妮受寒,给它也套了件小衣裳,还给它做了个虎头帽,听话的时候它会任凭她捯饬,别提多可爱了。
付绮月放下书,端起茶呡了口。妮妮跳上窗台,往外头看了看,又喵喵了几声,转过身,疑惑的大眼睛看向付绮月。
她不由得笑了,揉揉它的尾巴:“爹爹出去了,要过几日才能回家。你乖乖的,小心他回来后你又挨骂哦!”
妮妮听懂了,应了两声,窝回了她怀里。
谢麟此行,是去肃城迎接长安派遣来的官员,一共七位,都是皇帝选来帮助谢麟管辖西北的。谢麟一人身兼要职,本就忙得晕头转向,听闻朝廷派了人,马不停蹄就去接见了。
那几个官员和谢麟年纪相仿,都是读书出身的文人,本来还有些怕谢麟端架子,没成想刚到肃城的第三日,谢麟就迫不及待地把他们该管的一应要务全部甩手,大有当甩手掌柜的架势,并且交代他们,如果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郢都寻他。
官员们都懵了神,见过抢着干活的,没见过抢着让别人抢走活儿的。这个定国公,真是与众不同。
他们怎么会懂谢麟的那点心思?
谢麟老早就盘算清楚了,一品国公爷,虽然朝廷有禄米和俸料,也划分了职分田,但西北土地贫瘠,每月实际到手的银子远远不及应该拿到的数量,如今百废待兴,皇帝都没啥钱,还指望自己能捞到油水吗!但是身为大黎的公主,付绮月的身价可比他高多了,再加上有个富商舅舅罩着,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他觉得,与其当这个国公爷,不如当驸马爷有意思。既不用管事儿,又能有钱花,太好了……
可惜啊,皇帝是不会同意的。想要躲懒清闲,那是做梦。好在李珏还是很有良心,给了他不少帮手,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巡他的军营、练他的兵了。还能时不时抽出空来和夫人卿卿我我……
皇帝真的太不厚道了,顾皇后都身怀六甲了,他怎么好意思天天奴役自己干活!他就一点也不想当舅舅吗?!
谢麟仰天叹气,加快了回程的脚步。
两日后,他终于从肃城赶回了郢都。
此时已冰雪消融,满院春花次第开放。后宅的小花园里,付绮月栽种的紫萝顺着墙面爬了满院,垂落在月洞门前,形成天然的一道帘子。
谢麟进门的时候,没有惊动她。他故意放缓了脚步,想给她一个惊喜。
紫萝随着春风微微摇摆,花香阵阵拂过她的鼻尖。
付绮月靠在长廊上打起了盹。她这几日总是这样,看着看着书卷又开始犯困,以为是屋子里太暖和了,故而出来走走散散心。刚坐下来和妮妮玩了一会儿,她摸着猫耳朵,不知怎的又眼皮打架。
妮妮从她怀里敏锐地跳了起来,见到谢麟,开心地喵喵两声,窜到他脚边蹭了蹭。谢麟缓步走过去,端详倚靠在栏杆处,枕臂而眠的睡美人。
不知道她梦见什么了,眉眼舒展开来,轻笑出声。
“谢麟……”她低喃他的名字,置于膝上的手指动了动。谢麟单膝跪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回道:“杳杳。”
付绮月眼皮动了下,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里还有未散的迷蒙,拨云见日,看清了眼前的男人。她笑了起来,回握住他的手。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谢麟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吻,“实在太想你了。”
“我也是。”她声音有些委屈,“我刚刚做了个美梦……结果你一叫我,我就醒了。”
谢麟捏捏她的耳朵:“困了怎么不回房睡?”
付绮月懒懒地靠过去,挨在他身上:“你抱我。”
谢麟无奈一笑,把她打横抱起:“说说看,方才梦到什么了?”
“不告诉你。”她脸红红的,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膀闭上眼。
……
她梦到十五岁的自己在大雾中迷失方向,孤独地在原地徘徊。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有一个人为她撑起了伞,抱着她穿过风雨,走过了黑暗。他们是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却携手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他主动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他说:“现在,我告诉你我是谁了。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十五岁的付绮月停止哭泣,对上他眼眸的那一瞬间,她在脑海中看到了未来的自己。那个拥有幸福、美满人生的自己。
而后,她坚定、温柔地笑了——
“我叫……付绮月。深情尽付,绮窗明月。”
……
谢麟的手臂稳稳托着她的身体,抱着她穿过庭院。
明媚的春光落在他们身上,她一抬头,谢麟的脸就近在眼前。
“夫君……”她附到他耳边轻声道,“谢谢你。”
我这一生跌宕起伏,如阴云蔽日,爱上你之后才得见春光。
那就让我在这场盛大的相思里偷偷犯懒,做个被宠爱的小姑娘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