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绮月怀胎五个多月时,梁国皇帝提出了和亲的请求。大梁在室公主,有三位尚且待字闺中,愿意与大黎结秦晋之好。
谢麟收到驿站的书信时,朝堂已经就此事争论多日。大臣们意见不一,一方认为皇后出身不高、诞下皇子也不会有外戚干政的威胁,故而不必和亲;一方则认为和亲的方式确实大大有益于两国邦交,自从砍掉了拓跋迎的脑袋,关系一直势同水火,矛盾一触即发,若是能促成和亲之事,便能修复嫌隙……
盛夏八月,烈日炎炎。水榭之上,偶有凉风,付绮月坐在亭子里歇息,扶兰和屏萤在一旁侍候。
正吃着小食,见谢麟大中午地忽然回来了,很是诧异:“你怎么现在回来了?”
谢麟笑着,用手帕擦了擦她的手指,将信件递给她看。她双手接过,谢麟顺势靠过去,摸了摸她的肚子。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这个孩子格外闹腾,白日夜里都喜欢活动,若是他俩和它说话,它反应更大。此时,谢麟的手掌刚刚覆上去,肚子里的小家伙就滚了滚,像是在和他撒娇。
付绮月展开信件,扫了两眼便知晓大概。她挪了挪,被谢麟抱到怀里,不由得嫌弃:“好热,你别老抱我……”
“是女儿喜欢我抱的。”谢麟亲她耳朵,“你看我一回来,她就格外高兴。”
“说正事。”她掐掐他手背,“皇上那边有信儿了吗?御门有没有危险?”
“能有什么信儿。”谢麟无所谓地耸耸肩,安她的心,“陛下肯定不会答应的。前些日子我还听闻,皇后孕吐得厉害,隐有胎像不稳之兆。这个节骨眼儿再把公主娶回来,是要成心气死皇后吗?”
“啧,口无遮拦!呸呸呸!”付绮月连忙说,“娘娘万福,必然没事。”
“我觉着吧,这和亲十有八九是没戏了。谁知道梁国皇帝心里打什么算盘呢?送个公主来,会不会是想吹枕边风?或者打探些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付绮月尴尬地虚咳了两声,谢麟连忙问:“渴了吗?我给你倒杯水。”
“没,没事。”她解释,“就是觉得你在骂我。”
“我没有!”谢麟的榆木脑袋终于绕了过来,“绝无此意!夫人,我冤枉啊!”
扶兰忍不住“噗呲”一笑,被谢麟横了一眼,赶紧正色低头。
“好了,和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回事,越发不禁逗了。”付绮月幽幽叹气,“想当初可都是你逗我的份儿,如今倒是翻过来了。”
“我哪敢啊……”他讪讪地笑,摸着她的肚子,“你现在是两副身子,我怕得不行。要是你生气了、闹不舒服了,我罪过就大了。”
“没那么娇气。”她抬了抬下巴,“我要吃葡萄,你帮我剥。”
“哎,好嘞。”
扶兰和屏萤打着扇子,默默对视。
我看不见、看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付绮月度过了头三月的害喜阶段,瘦下去的身形终于恢复了些。怀孕前喜欢吃甜食的人儿,忽然迷上了吃辣的,辣酱鲈鱼头、麻辣豆腐片、爆辣鸡翅……有段时日,后院里都是一股浓浓的辣椒味,饭菜端上来,付绮月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谢麟掩面叹息。
谢麟天天沉浸在古籍典册中寻找好名字,付绮月则沉浸在给腹中孩子做衣裳的乐趣中。
从姑苏带回来的绸缎都有了去处,除去打赏下人的,都找出来做衣裳。因为日日被他在耳边念叨女儿,加上有丰富经验的老嬷嬷看过,也笑着说这是个女胎,她潜意识里也觉得怀的是个女孩。所以做衣裳时,难免往花哨了去做,都是小女娃娃穿的样式。
自从付绮月有孕之后,府中账册便交由管家全权打理。谢麟的俸禄都记录在册,每一笔支出都清清楚楚。
最近,管家发现谢麟支取得过于频繁了,正思考着是否要胳膊肘往“外”拐——汇报给付绮月听,正好扶兰来了,管家就那么一顺嘴告诉了她。
扶兰拿着那本账册回房的时候,付绮月在给谢麟缝补一对护臂。见扶兰贼兮兮偷笑的表情,她愣了下,忍俊不禁:“你干嘛呀?”
扶兰关了房门,把那账簿翻开,摆在桌子上,指了指:“夫人,管家说公爷最近支出有些大,正愁着该不该告诉您呢。”
付绮月拿过账簿,随意翻了几眼,不甚在意:“也没多少啊,可能拿去请兄弟们喝酒了吧?再说了他用的自己俸禄,没事儿的。”
“夫人,怎么没事!”扶兰着急,声音不由得高了些,把付绮月吓了一跳,肚子里的孩子也动了动表示抗议。付绮月连忙摸了摸,瞪了她一眼:“轻声些。”
“哦、哦,奴婢知错。”扶兰马上收敛了不少。付绮月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嗯……花销是有些大了,这个人干什么去了?今晚我问问他。”
很快她们就知道了答案。
谢麟拿钱去定制了一个长命锁、一对金镯子,得意洋洋地在付绮月面前显摆,跟献宝似的:“杳杳你看,给咱闺女做的,好不好看!”
付绮月拿起来端详,金锁和镯子上都镂刻出了细致的穿花枝叶纹,寓意“金枝玉叶”,做工用了心,拿起来有些分量。都是常见的父母为孩子准备的礼物。
她笑着放回匣子里,握着他的手说:“还以为你拿这么多银子干坏事了呢,原来又是给孩子买的。”
谢麟“嘿嘿”笑着:“除了这些,我还买了好多小物件,囤了一个箱子呢,够咱们闺女玩到十岁了。”
付绮月靠过去,他把人抱到怀里,轻拍她隆起的肚子。
“今日听话吗?有没有闹腾?”他鼻尖挨着她的,慢慢蹭着。付绮月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掌心下的皮肤处突然凸起,是肚子里的孩子动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又是一年冬天,付绮月的产期越发近了。
随着肚子隆起,她的腿脚也肿得严重,时常睡不好。谢麟减去一些身上的事务,早晚给她按摩,陪着她散步。有时走着累了,谢麟就把她抱起来,穿过庭院,放到亭子里的躺椅上。
亭子做了扩建,旁边加了一间暖阁,天气冷了,付绮月也可以待在里面。暖阁里放了她喜欢看的书、常用的针线,俨然成了一间小卧房。这里采光好,一年四季向阳,谢麟不担心她伤到眼睛,随她喜欢,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冬月,谢麟找好了接生的稳婆,请她们入府暂住。府中人的神经都高度紧绷了起来,每日看着付绮月扶着肚子走来走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不管她走到哪里,身边都跟着三五个侍女,生怕有什么意外。
年关将近,梁国和黎国的和亲不成,派遣使团来朝拜天子,进献珠宝美人。谢麟作为边关守将,要率领大臣一同在御门迎接,皇命难违,只能留赵靖和陈雨在郢都护卫,保护付绮月。
谢麟这一走,来回又是十数日。付绮月也不担心,安心等待着孩子降临。稳婆每日都来看她的肚子,扶着她慢慢走动,笑着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
月末,谢麟从肃城赶回,刚踏入郢都城门,就听闻付绮月胎动的消息。
他慌里慌张,策着追风狂奔回府,来不及梳洗换衣裳,直奔卧房,却被拦在了门外。按照惯例,妇人生产,男子都是要回避的,一则是怕沾了“晦气”,二则是进去也是添乱。
付绮月晨起便不舒服,到了晌午,没吃什么东西,就感觉一股暖流涌出了身体,打湿了亵裤。扶兰立刻唤来了稳婆,全府戒备,侍女们有条不紊地烧热水、准备好剪刀和棉布。
她躺在床上,汗水一阵阵往外冒,因是头胎,生得有些困难。谢麟在外头听到她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心都搅在一处,额头上冷汗直冒,双手更是紧紧握成拳头,急得眼眶都红了。
“啊——”
“夫人,深呼吸!再用力……”
付绮月痛得麻木,手指揪着身下的锦被,眼泪止不住地淌出眼眶,嘴唇干涩,声音沙哑。她跟着稳婆的指示,深呼吸、用力、再深呼吸……
又一盆血水端出了房门。谢麟终于忍不住,他把身上的盔甲外裳全都脱去,只着一件干净的中衣,又把热水泼到自己双手上,直接走了进去。
“哎!公爷……”
众人皆惊讶,谢麟蹙着眉,跪在付绮月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亲了亲。
“夫君……”付绮月微微笑着,低低唤了他一声。
谢麟眼眶也红了,吩咐道:“你们做自己的事,记着,夫人和孩子都必须平安。”
“是,是。”
一位稳婆道:“夫人没吃什么东西,恐怕没力气生。扶兰,你快拿些东西来。”
扶兰照做。
谢麟拿过一块甜糕,一手托住她的头颈,慢慢地喂她。付绮月小口小口舔舐着,秀气的弯眉都揪成了一团,看得他心如刀绞,手都颤抖了。用过糕点,谢麟以唇渡水,让她润润嗓子。她的脸色好了些,拇指刮刮他的手背,眨眨眼:“夫君,你陪着我……”
他点头:“我一直陪着你。我要看着你把孩子生下来。不怕……杳杳,我在这里。”
后来,谢麟就真的跪在床边,看着付绮月痛苦又煎熬地生孩子。她那么瘦弱,却因为腹中的生命,拥有了巨大的力量,她攥着自己的手那么用力,疼得浑身大汗。谢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用热毛巾为她擦汗,一遍遍地呼唤她的名字。
一个多时辰后,随着一阵响亮的啼哭声,稳婆抱着孩子,眉开眼笑:“恭喜公爷,是位小姐。”
付绮月卸了力,倒在了谢麟怀中。看见她脸色惨白、紧闭双眼的样子,谢麟呼吸一窒,声音也抖了起来:“杳杳……”
稳婆说:“公爷莫怕,夫人是力竭睡过去了。待休息好了,自然就醒了。”
付绮月睡了整整一日,直到第二日的黄昏时分才悠悠转醒。
帐内已经没有血腥气味了,只有淡淡的梅花香。失去知觉的身体好些慢慢恢复了,她动了动手指,就把床边的男人惊醒了。
谢麟对上她的眼,惊喜地将她抱到怀里。付绮月被他搂住,一下下亲吻着额头,不由得笑了。
“夫君……”
“你睡了一整日了,你知道吗?”谢麟委屈地说,“你吓死我了……”
付绮月抬头,额头挨着他的脸,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们静静地温存片刻,付绮月才说:“孩子呢?是男孩还是女孩?”
谢麟笑了:“是女孩。可闹腾了,稳婆说将来肯定活蹦乱跳的,不好管教。”
“那也是你日思夜想的闺女,只能你费心管了。”
“好,我管着。我管一辈子。”
听见房内说话声,扶兰连忙端上刚刚热好的米粥。谢麟一点点喂她喝下,付绮月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想看看孩子,被谢麟一口回绝。
“好不容易把她哄睡了,咱们明日再看吧。”
她还想说话,谢麟直接封住她的唇,舔了舔她的嘴角。
“明日再看。”
付绮月只好作罢。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霸道。
谢麟一日一夜未眠,此刻抱着她,终于生了困意。
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背,付绮月小声说:“夫君,你给女儿起的什么名字呀?”
谢麟在她耳边说:“明昭。我希望她如昭昭明月,永世皎洁。”
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世无愧。
“好名字。”她搂住他的腰,呢喃道:“谢明昭……那小名就叫昭昭吧。”
“好。”
窗外,细雪裹挟月色,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