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傍晚时分,社办教室里,少年少女一起看向窗外。
盛夏的雨在某一刻倾盆而下,打在窗玻璃上,汇集成一道道水流向下滑落,带来清爽湿润的凉意。
“带伞了吗?”
少女没有正面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被雨打成白茫茫一片的玻璃上。
“……再待一会儿吧,不想回家。”她说道,语气带着少见的任性。
她似乎不喜欢自己的家,即使带了伞,也假装没有带。这样就有借口能在学校多待一会儿了。
片刻的沉默。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近处的樱花树。青翠的枝叶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远处的校园景色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简直就像天在哭泣一样。”她低声呢喃。
再平常不过的社团活动时间,对诸伏景光来说,却有种特别的感受。
单独相处在一片静谧的空间里,没有旁人打扰。此刻的少女,就像是卸下了往常的面具,散发出一种疏懒又冷淡的气息。
尽管她的年纪比他小一岁,但心理上并没有年龄差距感。这张脸的轮廓也不适合用“可爱”去形容。那是一种有别于同龄女孩的美丽,带着隐约的忧伤和神秘感,格外吸引人。
“怎么了?”
少女忽然转过头,与他对视上,“一直看着我。”
听到这句话,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望着她出了神,脸颊有些发热起来。
“没什么。”他顿了顿,“鹤田喜欢雨吗?”
问这句话既是转移话题,也是出于想要更加了解她的心思。她刚才一直望着窗外,看了很久的雨。
“……”
面对这样简单的小问题,少女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后,她才开口。
“……其实是喜欢的。”
她放轻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
这句话听起来似有深意,仿佛现在的她不应该喜欢一样。
“雨会洗掉世间一切脏污的东西,雨后也会出现美丽的彩虹。”
她语气平静地说道。
“不想失去的东西总是会失去,不想分别的人总是会分别……哪怕是拥有这样不幸命运的人,也会在雨后看见美丽的景色。”
听到这样的话,诸伏景光怔了怔,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感情。
窗边的少女剪影在黯淡的光线中轻盈地勾勒,美得近乎梦幻。
“诸伏前辈呢?”她望着他,“雨,喜欢吗?”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轻轻呼吸着此刻温柔湿润的空气,然后微笑起来。
“嗯。”
童年对这座城市最深的印象,便起始于一场雨。
东京都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社区。连空气的味道都与长野不同。
对亲戚家而言,他是个新加入者,需要从头建立羁绊。
养父母家里不止他一个孩子,再努力一碗水端平,也做不到一视同仁。八岁的他将人情冷暖看在眼里,就像感知温度一样,感知生活的变化。
在收养了他之后,养母开始去附近的便利店兼职。同龄孩童还在无忧无虑地对父母和兄长撒娇耍赖之时,他就已经明白,抚养一个孩子的费用并不是一笔小数目,花费的精力和体力更是无形的巨大投入。
因为亲身经历过凶杀案,他的心理创伤很严重,需要定期去医院。养父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会抽出时间亲自陪他去看医生。
养父母对他的付出,并不是亲生父母那样理所当然的无私之爱,而是善良的人对孤儿的怜悯与仁慈,是对亲戚家的孩子的照顾与恩惠。
对他们来说,自己是多出来的负担。必须对他们心存感恩,尽量少添麻烦。懂事这个词,来源于敏感细腻的心思。孩童学会察言观色之时,便是失去天真之时。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临。再然后是冬天。
那些曾经常来家里探望问候的父母的亲戚朋友们,渐渐不再过问他与兄长的近况。
见不到父母鲜活的身影,只在回长野扫墓时,看到了墓碑上定格的照片。
时光流逝,季节更替,去世之人的存在一点一滴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懵懂的他终于感知到死亡的意义。
失语症没好的他,是一个孤僻的问题儿童。但后来的暑假却不再那么漫长。因为班里另一个名叫降谷零的问题儿童带着他到处乱跑。
踩着自行车踏板吹着热烈的风,比赛谁先捉到独角仙。脸颊被晒得发红,热得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这个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滂沱的天空呈现一片白茫茫的色彩,清凉湿润的气息浸透全身。
他们在雨中奔跑着,试图找寻躲雨的地方,但渐渐地,躲雨变成了踩水花的游戏。
脑海中所有的伤痛和烦恼都被大雨冲散,只剩下简单纯粹的快乐。
盛夏的骤雨很短暂,将一切污秽与尘埃都洗净,天地之间一片清澈。
雨停后,他伫足在夕阳西下的归途中,聆听热闹的蝉鸣。雨水从青绿的叶片上滴落下来,打在脸上。
原来这座城市也很美。
望着这片充满生机的景色,他找回了声音。
这个世上存在着无数的分离与不幸,他是庞大的不幸所眷顾的其中一个。
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命运之中,才更该展露笑容,表现出认真和开朗的一面。
之后,他重新开始说话,努力融入集体。
时过经年,十七岁的少年已经不再是那个稚弱自闭的孩童。
他轻轻拨动手里的贝斯琴弦。
“最近写了首曲子,要听吗?”
内心有些紧张羞涩,但他努力克制着,让脸上的表情看不出端倪。
他看见少女有些惊讶,然后望着他笑了起来,眼中满是鼓励和期待之色。
“很荣幸能成为VIP听众。”
…………
琴弦拨动着,温柔的旋律回荡在教室里,夹杂着少年少女说笑的声音,合着窗外的雨声与蝉鸣。
时间随着呼吸次数逐渐消融,一切都变得遥远。
直到多年后的这个夜晚。
女人坐在房间内的椅子上,身姿窈窕,红唇明艳,白瓷般的脸颊仿佛晶莹剔透的雪,比少女时更加美丽。
熟悉的旋律不知不觉流泻而出。
时光仿佛倒转,一切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傍晚,盛夏的雨再次落在指间。
他擅长的曲子有很多,但此刻她就在他面前,他无法不想起少年时怀着青涩朦胧的心情为她而写的那首歌。
室内昏黄的光线散落在彼此之间。她长睫轻轻颤动,注视着他的眼瞳里神色恍惚。
然后,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心中一惊。
“继续。”她语气强硬又急促,“不要停下。”
旋律继续推进,不间断的泪水从她脸上无声地流下。
没有一点哭声,她只是沉默着,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直到眼眶通红,神情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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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几个音符划过耳畔,脑子里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首先具现化在眼前的,是一个下雨的傍晚。
穿着制服的清秀少年冲着我弯起嘴角,湛蓝明亮的眼瞳中带着温柔的笑。如同无尽暗夜里燃起的一簇明火,照亮了我的心。
眼眶一热,干涸多年的泪腺就像被深深刺激着苏醒了过来。
原来我真的早就认识他……
朦胧的视野里,面前的男人像是有些慌张,以至于手指一颤,弹错了音。
在我的强求下,他只好继续弹奏,只是节奏不太稳。时轻时重的琴音,就像跳动的心脏。
随着旋律的推进,一幕幕影像如照片般断断续续地重叠交错,记忆的画面慢慢地从大脑深处浮现。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原来失忆不是事故造成的,而是我给自己设下的棋局。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我当然不会轻易产生怀疑,也不会认真地追根究底。
而为了防止自己提前发现真相,防止被从前的熟人找到自己,十七岁的我做了很多处理,几乎抹除了一切可能会被人发现的痕迹。
我把自己埋得太深,深到就像在地底下冬眠,沉睡了太久,以至于苏醒时四肢麻木,忘记了如何行动,连呼吸都变得迟滞。
我记起了十一岁的那天,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早晨,我和妹妹一起上学,在门口处与爸爸妈妈道别。
不曾想那便是最后一面。
他们没有回来,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他们的身影。无论如何思念,他们也不会再次出现。
身份证件被注销,银行账户被关闭,外套搁置在衣柜里,常用物品逐渐积灰。
原来死亡便是如此。年幼懵懂的我终于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告诉我真相,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死前是否还对这个世界,对我与花歌心存挂念。
我记起了葬礼上妹妹那张苍白的脸。她哭累了睡着在房间里,脸上残留着泪痕。我轻轻抚摸过她的脸颊和垂下的头发,低声说道:“花歌,我只有你了。”
那时的我不会想到之后发生的一切。
世上最温柔的女孩,用一个善意的谎言骗了我两年。她大概是知道自己回不来,才留下了那封信,试图用那样的方式保护我,延续我的幸福。
每当设身处地想象她经历过的一切,心脏就痛苦得难以呼吸。
我失去了最后仅剩的家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还活着。
一个人的消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过是一片湖泊中流失了一滴水,但是对于相依为命的人来说,却是流失了身体里一半的血。
空洞的躯壳无时无刻不在疼痛。
贝斯的尾音落下,时间仿若凝滞。
我的脑海里一片茫茫。眼前晃眼的灯光,刺痛着我的双眼。
可是哪怕闭上眼睛,妹妹那张天真烂漫的稚气面容还是映在我的脑海里。还有那些曾经被我遗忘的美好画面。
人生为什么这么苦呢?不想失去的东西一定会失去,不想分别的人总是会分别。
可是,就算这是注定好的不幸命运,我也绝不会就这样顺从地接受。
曾经的爱有多深,恨意就会多么强烈。
面前的男人放下贝斯,抬起手臂。
我浑身颤抖着,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抱紧他。
滑落的眼泪沾湿了他的领口。我听到安静的房间里回荡着自己哽咽的声音。
脑后传来一下一下的轻抚,充满怜惜和安慰的动作。这份温柔将我悲怆碎裂的心神重新凝合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冰凉发颤的手指逐渐回温,我从情绪的崩溃和回忆的海啸中稍稍冷静下来。
睁开眼睛,推了推他。
搂在背后的手臂顿了顿,顺着我的力道松开。
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默默地拿来手帕,还倒了一杯水给我。
我慢慢地擦着眼泪,心中对这份体贴心生感激。
房间里静默无声。
当我整理好情绪,抬起头时,发现面前的男人正在注视着我,表情平静,似是已经明悟了什么。
……也不意外,以他的聪慧敏锐,自然能根据我的表现推理出很多东西。
一片安静中,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关于他的事。
高中社团的前辈……以及,我曾经的初恋。
擅长照顾人这一点,还真是十年如一日。
十一岁到现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共哭过三次,有两次都是在他面前。
本以为当初不告而别就是永别,没想到会在组织里再次遇见。因为与他相遇,我没有等到那封定时发送的邮件,就提前恢复了记忆。
简直像是命运般的巧合。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曾经的青春年少、纯粹无暇都已经消失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我了。
诸伏景光。苏格兰威士忌。
一个少年时正义感很强、立志考警.校的人,长大后用化名加入组织——结论显而易见。
卧底警.察。和莱伊类似的身份。
还有降谷零。既然诸伏景光是卧底,那降谷零肯定也是卧底。
想到这里,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被卧底包围的荒谬感。
正在这时,“砰砰”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