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涅克停下脚步,回过头。
并非是真的察觉有什么人在跟踪,这只是他的习惯。反侦查意识是刻进他本能的东西。
巷道深处人烟稀少,目之所及是低矮林立的房屋,没有游移闪躲的目光,也没有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望向路灯旁。
一个穿着破烂的驼背流浪汉正在翻垃圾桶收废品。
他迈步走了过去。
“如何?”
闻言,流浪汉停下了翻找的动作。“没有异常,先生。”他答道。
“如果有可疑的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柯涅克语气平静地说道。
在任何情况下,柯涅克都不允许这件任务有风险。BOSS目前的位置是最高机密。任何他认为会构成威胁的人,他都将采取最严厉的处置手段。
流浪汉手正伸进脏兮兮的宽大外套内。那里藏着一把装了□□的枪。
“明白。”
对话里带着隐隐杀气,惊得停在电线杆上的乌鸦展开翅膀,朝着房屋顶上飞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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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过半,我仍然没有睡意,沉默地望着天花板。
这里是我在鸟取县的临时住所,面积狭小,设施简陋,优点是周围环境鱼龙混杂,没有任何监控,混入其中就像鱼钻进浑浊的泥沙中,难以追踪。
空白的天花板好像笼罩着一层暖色的轻纱。我侧过头,看见床头柜上亮着的台灯,感觉那就像孤零零的烛火,幽幽燃烧在寂静的夜色里。
我没关灯。同屋的男人没管,也不问为什么。
傍晚“吵了一架”之后,他就表现得很温顺,连我宣言以后还会拦着他探听情报,他都没表达任何反驳意见。
这让我想起高中时,每次我和波本因为意见不和而争辩,这人能做到两边都顺毛摸,哄人技术堪称炉火纯青。
我知道附近有柯涅克的线人,还不止一个。为了防止苏格兰被发现,进而引起怀疑,我把他带回了这座临时安全屋,打算等到明天再离开。
托苏格兰的福,今天柯涅克暂且逃过一劫,可以再多活一段时间。之后再想杀人只能另找合适的时机了。
计划暂且搁置,下一步安排提上日程。
这些天莱伊行踪不明,临走前只是交代了一句自己要回美国。我估摸着他是去调查FBI的内鬼身份了。
莱伊是个靠谱的家伙,这种靠谱不止是能力,更表现在心态上。我一向放心他。他不联系我,我就当他一切顺利。
至于我这边……明天我要赶回东京都,以故友的身份去见雪莉。
雪莉已经博士毕业回到日本,进入乌丸集团旗下的一家研究所工作。——这是我从伏特加那里套出来的情报。
自从恢复记忆,我就知道雪莉是我迟早要去见的人。她们一家都是a药的研发者。要想弄清花歌的真相,唯一的突破口就在雪莉身上。
所幸之前我在美国与雪莉建立了良好关系,这份人脉如今能派上用场了。
正在沉思间,我听见旁边地铺传来衣服摩擦的轻微声响,下意识侧身看过去,发现苏格兰还没睡,正神色清醒地望着我。
“睡不着吗?”
“你不也是吗?”
我笑了笑,不知为何,想起了之前组乐队任务那天晚上我去找他时随口编的那个理由。
“那你能哄我睡觉吗?”
苏格兰也想起来了,微笑起来:“我没带贝斯。”
“没事,我不介意你用别的方式,比如睡前故事。”
其实我早就想找他谈谈了。恢复记忆那天正值任务期间,不太方便,之后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
苏格兰起身在我床边坐下,望着我的眼睛。
“你正在想的事情不利于睡眠。”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挑了一下眉。
“我能看见你眼睛里的神情,你在想复仇的事。”
“有这么明显吗?”
他低声道:“当初你离开前,留了一本书给我。”
“我记得。”
确实有这么回事,我还在书上留了一段密码,就是“复仇”这个词。
当初我对组织知之甚少,能力弱小,孤立无援,只剩下一腔孤勇。因为抱着一去不回的觉悟,我给他和降谷零留了遗言,还把妈妈留下的硬盘藏在了学校的操场上。
那两封定时邮件还没到该发送的时间,依然静静地躺在存稿箱里。
我不打算取消邮件。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当初的那个决定无比正确。我没有看错他们两个——
“你们毕业后真的一起考了警校。”甚至还都来组织卧底了。
听到我的感慨,苏格兰轻轻应了一声。
我实在喜欢他的嗓音,尤其是含着笑意的时候,听起来含蓄又温柔。
“警校是什么样的?”我来了一点夜聊的兴趣。
面对我好奇的目光,他态度自然地谈及自己从前的警校日常。在他口中,一切都显得那么有趣,充满飞扬的青春气息。
我有一点神往。因为那是我不曾触及、也注定无法触及的人生。
如果我不是出身在组织,会不会也去读警校呢?
在听说他已经找到杀害父母的真凶,并和警校同学一起将凶手抓住绳之以法时,我心情翻涌起来。
“你就没想过要为他们报仇吗?”我低声问道。
苏格兰沉默了一下。
“那个时候,我认为凶手应该接受法律的审判,用余生赎罪。”
我注意到他用了过去式。
“那现在呢?”
他没有明确回答。
我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发现并不是迷茫或痛苦的样子。
夜幕中,他的面容看起来格外深邃,仿佛笼罩着一层清冷洁净的月光,那是独属于成年男子认真沉思的表情。
或许沉默不止是因为想到了杀害他父母的凶手,还有这两年他在组织里遇见的各种各种的罪犯……也包括我。
卧底究竟是怎样的工作,我忽然有所明悟。
这大概是一份把人染黑的工作吧。如果不能“同流合污”,就无法融入这片黑暗,也就无法探明黑暗深处的源头。
在见过太多人性的阴暗面之后,天真被扼杀,感情被麻木。在突破底线手染鲜血之后,善良被扭曲,信念被考验。那些残忍的记忆会无可转圜地影响一个人的心态和三观。
他或许也会怀疑,法律真的能制裁罪恶吗?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真的会赎罪吗?
这个话题太过复杂沉重,我没有再聊下去,打算换个话题。
他已经分享了自己的经历,那么作为回报,我也要公平地告诉他真相。
“鹤田花歌其实是我的双生妹妹。”我开口说道。
苏格兰看起来并无意外之色。果然已经猜到了啊。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安全且封闭的环境下,坦白变得容易很多。
我简略地讲述了一下当初加入组织的原因和经过。
“抱歉,那个时候我什么也没帮到你。”
“你不需要为此道歉。”我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告诉你们,就是不想让你们卷进来。”
“可是……”
辩驳的话语像是盘桓在喉咙舌尖,又被他收了回去。
然后我听见他轻声说道:“幸好你没事,冬月。”
我不想看他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于是往下说起自己加入组织之后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除去那些杀人放火的犯罪任务,我的经历简直乏善可陈。概括一下就是拜师琴酒、训练、和琴酒拆伙,然后远赴美国留学,毕业回国。
苏格兰认真听着。在枕头上蹭得略有些凌乱的发丝下,明澈的眼瞳注视着我,一片没有杂质的湛蓝安静柔和地包裹住我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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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你没事,幸好你还活着。诸伏景光在心中说道。
入间冬月在他心中留下了太深的烙印。这份烙印并不只是因为初恋遗憾不得的感情,还因为她曾经隐秘地向他和zero求救过。
那些偶尔蹦出的充满违和感的言辞,还有那天她控制不住的眼泪,回想起来分明都是呼救的信号。
可因为害怕把他们卷入危险,她最终推开了他们,选择独自一人面对绝境。
他诸伏景光自诩为正义的伙伴,自诩将来要当警.察拯救他人,自诩推理能力不差,可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做到,连身边重要之人都保护不了。直到她忽然失踪,生死不明后,他才意识到此前错失了种种帮助她的机会。
很多个夜晚,他梦见她的身影被黑暗淹没,或是她流着泪向他道别。后悔与愧疚困扰着他,经年不散。
这份感情与遗憾的恋情交织在一起,变得复杂而沉重,令他难以忘怀。正因为如此,这七年间他总是会想起她,再也没有喜欢过任何其他女孩。
重逢之后,他发现她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与他们畅谈兴趣、憧憬未来的单纯少女。
但她依然偶尔会流露真情实感,令他得以窥见她没有被黑暗侵蚀的本性——比如今天傍晚因为担心他而冲他发火。
这样的入间冬月让他没办法放任不管。他不想看着她弥足深陷,被执念吞噬。
“复仇结束之后呢?”他问道。
“什么?”她一怔。
他回忆着当年那个身穿高中制服的少女,慢慢说道:“我记得你喜欢将棋,想过当将棋手。也喜欢钢琴,说将来当个钢琴老师也不错。或者你还有什么别的想做的事吗?”
他望着她,看到她失神的表情,知道她从未想过这些。
灯影勾勒她的面容,月光流淌在她的眼窝里。这一刻,在他面前,她褪去了那些世故,也消磨了尖锐和戾气,重新变成了一张白纸的少女。
她想了想:“当私家侦探,有空写一写推理小说?”
他轻笑:“这样也很适合你。”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他望着她,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他的心意。他不是要阻拦她复仇,只是希望她不要为了复仇倾尽所有,搭上自己的性命和人生。
拯救心爱的女孩,让她重新拥有自己想过的人生,这也是他当初成为警.察的目标之一。
她回望着他,像是明白了他未尽的言语,眼瞳里明灭摇曳,瞳色深深浅浅,就像揉碎了的月光。
“谢谢你。”她垂下眼帘,想汲取温暖一般向他伸出手。
指尖在暖色的灯光里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不等她伸过来,他便迎了上去,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
他抬起她的手,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女孩。
“睡吧,你会有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