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少能在别人身旁睡着。
十七岁以来,疑心病和失眠症就长久地折磨着我的神经,不仅仅因为安全感的缺失,也因为跟着琴酒做杀手训练留下的后遗症。
和莱伊同居的那段时间,这个毛病有所改善,但并不是治好了,而是有点像生理上被迫习惯了某个人的存在。
这次苏格兰待在我旁边,我倒是意外地睡着了一段时间。
从浅眠中醒来,我发现他握着我的手已经松开,但身体还靠在我的床边。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缓,看起来也睡着了。
这个姿势,像是在守着我一样。
我出神地望着他。
黑夜已经过去,黎明被隔绝在厚重的窗帘之外,只透出朦胧的光晕。
在昏暗的视野里,一片纯粹的湛蓝慢慢出现,点缀在寂静的画面中。我恍惚了一瞬,才意识到那是他的眼睛。
从我醒来看向他,到他睁开眼睛回望我,不过短短几秒钟时间,却像是一个拉长的电影镜头,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苏格兰神色清明,眼瞳里只残留着一点稀薄的睡意,看起来灵敏又警觉。
与他不同,睡了一觉后我还是觉得有些疲惫,或许是因为这一周准备狙杀长时间绷着神经,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在与他对视了片刻后,我又闭上了眼睛。
“不起来吗?”耳边传来他含着笑意的询问。
当然要起来,今天还有计划要落实呢。我心想。
赖床对我来说简直像上辈子的事了,我有点不能理解自己此刻的行为——最后只能归因于他的嗓音像春夜温暖的水波一样催眠。
我强迫自己重新睁开眼睛,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才彻底清醒了。
简单洗漱后,我看着苏格兰去了厨房,翻了半天只找到了一点方便食物,面包、罐头之类的,就这样的条件,他居然还能整出卖相不错的食物做早餐,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个男人穿着浅色的T恤,腰间围着围裙,然后把早餐摆上桌——这场面实在太有生活气息,我看着他,大脑一时间转不过来。
他在对面坐下,看着我吃饭。房间内光线柔和,他眼里的笑意像脉脉流淌的清澈小溪。
“还不错?”他的语气带着一点点自得的味道。
我咽下一口三明治,点了点头。苏格兰的手艺自是没的说,早在学生时代我就知道了,甚至我的烹饪技能就是跟他学的。只不过,在吃了他本人亲手做的食物后,我觉得自己的手艺还是差了点。
我厚着脸皮问道:“我以后能不能找你蹭饭?”
苏格兰笑了起来:“你随时来,我会一直给你多备一份。”
这可真是令人心动的承诺。
吃完早饭之后就要准备离开了。
收拾完所有物品后,我们默契地一起打扫了整个房间。烧掉地图和记录信息的纸张,用胶带粘除所有的指纹,清理掉居住过的痕迹,确保连一根头发丝也不会留下。
回到东京都后,因为都有事情要做,于是各自分别。
我启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我。
与倒影里的他对视,我突然想起昨夜那句“幸好你没事”的低喃。
很难形容这一刻我的心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被人记挂的感觉令我有些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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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
桌上放着一杯茶。对面端坐着穿白大褂的女孩。
“好久不见,雪莉。”我微笑着打招呼,然后递上一个小巧的礼物盒。
“芙莎绘最新款的挂坠?”少女眼底一闪而过惊喜之色,打破了冷酷矜持的表情。
“Bingo~”
“……有心了,谢谢你。”
她淡淡地道谢,抬手接过礼物盒。
这副因为收到心仪的礼物而抑制不住高兴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孩子气,显示出一种可爱的反差,让人意识到博学多才的科学家才只是一个喜欢漂亮饰品的十六岁少女。
倒也不枉我特意等了两天,抢到了限量发售的名额,准备了这份见面礼。
此刻我们正身处在花月制药第七研究所的会客室。——因为雪莉不能随意外出,我们只能约在这里见面。
小小的会客室白墙如雪,装修简约,白炽灯的光芒照亮了角角落落,有种灰尘都无所遁形的感觉。
我仔细打量着雪莉,或者说,宫野志保。
上次分别时,她还是女童的模样,脸颊带着一点稚气的弧度,此刻的她已经完全是高挑美貌的少女了。
若还有什么不曾改变的,那就是茶色短发下一双清冷漂亮的绿眼睛。这双眼睛很特别,给她本就透着混血气息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没想到我还能在工作的时候收到这样的礼物……”雪莉顿了顿,说道,“你不是特意来看我的,对吧?”
冰雪聪明又敏感的女孩。
我没有接话,只是抬手比了比身高,感慨道:“你变化很大。”
言外之意是她长大了。
雪莉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你也是。”
“是嘛。”听到她这么说,我颇感兴趣地问道,“我有什么变化?”
“眼神。”她放下杯子,评价道,“看起来很尖锐。”
するどい这个词,既可以表示灵敏,也可以是尖锐、锋利的意思。我觉得她的意思是后者。
“谢谢,我会把它当作赞美消化的。”我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抚摸着茶杯边缘,“最近想起了一些往事,又听说你已经成为了研发团队的首席科学家,就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你的实验进行得如何?有起色吗?”
雪莉迟疑了一下。
果然a药的研发内容是需要保密的情报,不便透露给我。
“我问得直白一点吧,实验品的死亡减少了吗?”
面前的少女神色微变。
“看来并没有。”我说道。
雪莉警惕地注视着我:“你究竟想问什么?”
我放下茶杯,回望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鹤田花歌。”
慢慢说出这个名字,就像挖出经年不曾结痂的伤口。
“不知道你是否认识她。她也是a药的实验品……很久以前的。”
雪莉的面容变得有些苍白,像是陷入了一场旧梦。
沉默了片刻后,梦境消散,只留下哀伤的片影,她轻声说道:“你的姐妹。我知道她。”
果然。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她还活着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尽管多年前琴酒就已经对我宣判了“死刑”,但我总是不愿意相信,总是心存一线希望,奢求上天能施舍一丝怜悯。
而今日,神明就像是听到了我的祈求一般,奇迹真的降临了——
“活着。”
面前的少女发出了天籁之音。
我仿佛患上了失语症,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几乎怀疑自己正在做一场美梦。
活着……花歌她还活着……
确认自己不是幻听之后,时间重新恢复流动,我不受控制牵起嘴角。然而,少女艰难吐出的下半句话,却冻结了这个笑容。
“——但是醒不过来了。”
我茫然地看着她,原本漂浮雀跃的心忽然又沉到了冰冷的湖底。
悲喜交加的情绪将理智冲击得七零八落,我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醒不过来了是什么意思?
是……成了植物人的意思吗?
“那、那……那她现在在哪里?”
雪莉动了动唇角,但我眼前有些模糊,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冷静点。”
我听到她说。
“你并不是没有机会见到她,但是不冷静的话,你们都会丢掉性命的!”
雪莉顿了顿,补充道,“如果那样的话,我一定不会告诉你。”
她的语气很严厉,但我能听出深藏在其中的恐惧和担忧,明白她是出于谨慎和好心。
我死死攥紧手指,深吸了一口气。手心传来的疼痛让大脑冷静了下来,眼眶里的湿润褪去,视野重新清明。
再次开口时,我的语气已经恢复平稳:“请告诉我吧,花歌的下落。”
既然花歌还活着,那我是一定要去见她的。原本的复仇计划要作出改变,我必须要为我最爱的妹妹留下后路,我要照顾好她,无论她能否醒来。
雪莉怔了怔,打量着我的脸,似是有些惊讶。
“……你的心也变得更加强大了。”她低声感叹道。
“因为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吧。”我平静地说道,“哪怕再稚嫩弱小,为了一些不得不保护的人,也会变得强大起来。”
…………
………………
我快步走出研究所。
迈出大门的一刻,冰雪般的白色墙壁在身后退却,晴朗的天空出现在我眼前。
我抬起头,看见广袤无垠的蔚蓝之下,薄雾已经消散,绿树碧草在金色的阳光下舒展生长。
不知从何处传来风铃清脆的碰撞声,合着微风拂过树叶的簌簌响动,轻柔地擦过耳畔。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一刻。
顺着林荫道走向停车场,脚步越来越快。胸腔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在涌动,我迫切地想与人分享。
我的心在此刻脱离了永夜的黑暗,脱离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找到了片刻的阳光和温暖——就仿佛清晨在鸟取县那间屋子里柔软的三明治和热腾腾的牛奶。我忽然想找到把这些给予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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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室内,客人已走。
宫野志保依然独自坐在原地。
她还不想马上回到实验室。在继续冰冷枯燥的工作之前,她想再喘口气。
静坐片刻后,她的目光落在身旁的礼物盒上。
拆开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她看到红棕色的丝绒上静静地躺着一条项链。
吊坠是枫叶形状的,设计很别致,线条优美,点睛般镶嵌着几颗碎钻,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指尖轻轻触碰着这片枫叶,她想起了某一年秋天,自己还在美国留学时,姐姐明美夹在信中寄给她的枫叶书签。同样的形状,同样的脉络。
她不知道把鹤田花歌的事情告诉卡慕是对是错。但她不想阻拦姐妹之间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