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坦白之后,舒月开始更加大胆、更加大方的行走在魏青军营之间,默默关注着收复剩下那三万西凉军的进度。
魏青担心舒月的安全。
他甚至试图把“并州军”的调军令牌交到她手中,舒月果断拒绝。
这是适合她拿的东西吗?她拿了也没用啊。
魏青只能送了一副袖箭,亲自给舒月戴在手上,并反复嘱咐她随时带好那两个武婢。
就这么认真操练了两个月的军队。
本就是一支虎狼之师,今又添了3万人。
眼看着还要正式编入队伍。
皇室和世家坐不住了。
之前为王公出谋划策,提出美人计的那位谋士,向舒月递出了邀请函。
邀约“云风楼”一叙。
那是个很有名望的茶楼,取名为云淡风轻之意,常有世家名士包下包厢,相约清谈。
听说那包厢的私密性很是不错。
魏青听闻此事,也没说什么,直接询问舒月的意见。
“我想去,将军,我想去。”
舒月认真看着魏青。
魏青回望着她,没有说出阻止的话来。
沉默片刻,他反而鼓励起她。
他说:“好。大胆去做,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不必担心任何后果。剩下的有我。”
那认真温柔的神色,照印在舒月美丽动人的瞳孔之中。
当时舒月是笑着的。
等坐在轿子里前往茶楼交谈的路上想起这一切时,舒月却哭了。
无声的哭泣着,嘴唇却越来越弯。
有种无声的绝美。
……
美丽是一种无论年龄、性别、政治信仰都能欣赏的品质。无论一个人的身份背景如何,都可以欣赏美丽。
看着眼前蒙着厚厚纱巾,只漏出一双清凌凌双眼,就已显得清艳绝伦的绝代美人,谭谋面色没有丝毫改变,只悄悄在心头叹息。
即使他身为王公的谋士,与魏青并不处于一个利益集团,也不得不说,魏青的眼光是顶顶好的,身为十全将军却愿意为一介舞姬付出这般信任,完完全全是有道理可循的。
这种凡世间难得一见的美貌,足以令他都片刻失神,满心欣赏,生出万般可惜。
不过理智回归,容色殊丽再盛也不过是皮囊骨肉,江山大业、权谋事业才是像他这般人的永恒追求和终身志向。
再做一次选择,他仍然会向王公献上那美人计。
不过人选可能会有所差异。
也并非出于可惜,只是因为这般颜色,难以掌控,为他的计策,添上许多漏洞和不确定性。
不完美的计策,比错失一个绝世美人更让他痛心。
他不急不徐的泡好茶叶,等雾气慢慢的酝酿升起,再换来一个新瓷杯,悠悠然地倒上一杯茶,粗布青衣,挽袖,气定神闲的把杯盏推到舒月面前。
举止朴素中透出一股淡定自然。
光是这泡茶的时间,怕是就有一炷香的功夫。
舒月只耐心等待着,做了地位低下的舞姬这么多年,任何一个小管事都能踩一脚。
别的不说,耐心真是练到了第一等。
谭谋安静的笑着,看着舒月礼貌接过,轻轻抿了一口茶后,终于开口了。
“夫人绝色,世间难得。夫人这衣着也是华丽之极、世间难得啊。这般日子,夫人可习惯?”
舒月端正坐着,面纱下摆出一副书面化的微笑神态道:“这般好日子,当然会习惯了。好日子谁会不习惯呢。”
谭谋爽朗大笑:“夫人爽快!在下可真是看不惯一些明明离不开这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却偏偏还装出一番清高模样的虚伪样子。”
舒月月牙弯弯,纯美动人,点头应和。
她最懂怎么应付这种局面。
这些人总是以为出生低贱又貌美的女子并不聪明。
自以为是的给他们剖析,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表达或者思想高度罢了。如果不是为了自我的表达,那一定是别有目的,满心盘算着把她卖个好价钱呢。
就舒月过的这些年所看到的来说,确实有很多限于出生,眼界局限而显得不是很聪明的美貌女子,不过早就被这些人卖完啦。
送的送了,卖的卖了,骗都骗了。
剩下的,像她,像阿星,像她听说过的一个当了主君的妾,还甚得主君妻子欢喜的一位,不是有自知之明、神志清醒,便是聪明之极、心狠手辣。
哪里还留得下多少笨人呢。
因此舒月只安静的装出一幅似乎并没有听懂的、毫不在意的的愚蠢样子。
谭谋看着舒月,似乎没有发现什么表情的不对,说着便话音一转,语调变得低沉:“可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夫人如今处境看似繁华富贵,实则危机近在眼前呀!”
“哦?”舒月打足了精神,冷静回应,她知道正戏来了,“何来烈火烹油?”
“余闻戚夫人美貌绝世,魏帝甚喜之,三年后,卫美人进宫,美貌亦绝世,魏帝喜之,废戚夫人入冷宫。
夫人之美貌,世间少有。想来无法超越,也没有卫美人之流。
但须知韶华易逝啊。
魏青此人,残暴不仁,见小利而忘大义,好美色而无情义。今日此子见美人而弑父,来日美人迟暮,夫人又当如何自处?断不长久。
且野蛮荒出生之人,重利轻义,想来也不懂得体贴佳人,若是公主过得不好,王公作为公主的娘家,既然随时为公主敞开大门。
到时向陛下禀明实情,不过是情理所致大义灭亲,必能保证公主之尊安然无恙。”
句句不提后路,句句提醒舒月要为自己留有后路。
这是想让她再做一次间谍啊,是废物利用?还是逮着一只羊薅羊毛?
舒月只回到:“缘聚缘散,天命而已,何必强求。”
这显然不是谭谋所想要听到的,他俯身轻声说道:“如果这是大义所向呢?正如同魏青灭何术,此乃大义,必势不可挡,公主又何必自绝一路呢。”
听着倒像是威胁了一样。
真可笑。
这是想让她再来一次美人计呀。
舒月心头咬牙切齿,面上仍保持平静说道:
“月,漂泊浮萍之身,承蒙王公不弃,愿以身为刀,报收养之恩。
然公视美人为刀,不过视一物尔,又岂知人之思与能远胜于外貌之美矣。
今日又幸得温侯不弃,君不叛月,月自当余生追随、不离不弃。
若王公想传达的是此意,便不必再提了。”
语气尖锐而隐含怨愤。
舒月压下心中愤懑,尽量收敛情绪,和此等谋士交锋,最忌讳情绪外露。
这般伶俐口齿,倒是令谭谋微微变色,心底大吃一惊。
不为其聪慧,只为其底气。
要知道,整个美人计的进行,他都在全程把控,对于舒月在美人计的表现可谓是门清。
今日颠覆了他往常对于舒月的刻板印象,在他的认知中,舒月是一个长袖善舞、格外善于隐忍的角色。
谭谋认为,这般女子,重私利而轻其他,额外重己,世故圆滑。
不到万不得已,她一定会左右逢源,若是许以重利、呈以利弊,必能收获一把潜伏在魏青身边最隐晦的利刃。
绝代美貌加隐忍,甚至可能撼动一国根基。
却不想,舒月如今却如此信任魏青,或者说知恩图报。
谭谋不得不动容。
他到底是自负了一些,不曾想这两者萍水相逢,因算计而遇,却能如此相互信任。
谭谋心绪起伏波动,但并没有影响面部表情和动作,他缓了缓,继续说道。
“夫人聪慧重恩、在下实在敬佩之极。谭某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如今的京都,容不下将军与夫人。”
面对聪明人,谭谋选择了直接坦白,跟聪明人说话,九分真,一分假才能排上用场。
“在京都,没有任何一个官员,手下能有超过三万的兵卒,向来夫人应该看得清才是。”
舒月终于点头,轻轻笑道:“谭公早这么说不就好了。这点请放心,我与将军断不会拥兵自重,扰乱朝纲,只是不知,王公与您意下何解?”
谭谋面露欣赏之色,“公主身封岭南六县的食邑,自当前去岭南建公主府。按常理来说,附马也当随之前去。”
果然。
当初封她公主,自带的岭南六县,最开始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把魏青远远的赶走。
温县,怕只是一个吊在驴前的胡萝卜罢了。
他们想的只有把魏青赶到最远的流放的边缘。
地处偏僻的地方,最好封闭商道。
只要关起来,不让魏青他发展。
到时候,纵然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是难以打回京都的。
一举之劳,永绝后患。
不愧为当初提出美人计的谋士。
可惜,他算漏了舒月的金手指。
舒月轻轻抿了一口茶,回道:“谭公说笑了。
月之封地虽在岭南,但月是嫁予温侯,而非招驸马。
温侯的封地在温县,月当嫁鸡随鸡,随着温侯前往温县才是。
又何必去地处偏远、民风恶劣的岭南呢?
要知道,月爱美食华服、豪宅府邸、仆从无数,缺一不可,岂能一日离开这繁华场。”
舒月开动脑筋,垂下眼帘、遮盖情绪,全力控制住眼神情态,试图以平稳的声音讨价还价。
谭谋心下叹息,果然不出所料,怕是要大出血了。
“京都容不下将军,豫州温县离京都快马加鞭不过几日之距,又如何会容得下将军?
至于美酒佳肴、豪宅华服,不过外物尔,公主喜欢,路上带上便是,王公愿资之,便当是为公主添妆了。”
谭谋晓之以情,动之以利。
“那我要京都能打造出最繁复华丽花纹的首饰工匠、木匠;能做出最美味佳肴的大厨;能织出美丽华服的绣娘;我身娇体弱,长年多病,王公也是清楚的,我必须要足够数量的,能保证月一路安全的厉害医师。
没有这些,月怕是活着到不了岭南,又何必过去呢。”
谭谋动作一顿,点头笑道:“这是自然,必然为公主备齐。”
舒月按耐下心动,再加了一个条件。
“区区岭南六县,配月足以,又如何配得上温候这等勇武和功劳?若是王公有所诚意,给出交州牧的位置,月愿劝服将军即刻启程。
若这般诚意都无,月恐怕一时也难以劝离将军,少不得得多劝些时日。
这亦是王公、谭公想要的结果,不是么?只不过是方式不同而已。”
刚刚的威胁,舒月下意识的学以致用。
谭谋心头一梗。
交州牧,哪怕交州地处偏远,一州之州牧,也是格外重要的职位。
谭谋怕养虎为患啊。
虽然按照舒月所说的,不过是换种方式便能达成同样的结果,只要能达成结果,什么样的方式不会有什么区别。
但实际上是有的。
尤其是魏青身边有了舒月这个人之后,区别其实是非常大的。
一时间的小利益和长远的智慧完全不可以相比较,有了舒月的魏青,已经能称得上是未来的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谭谋莫名有些举棋不定。
也许这个美人的价值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不仅仅是她的样貌,更重要的是她的智慧和心性。
哪怕做不成卧底,做不了魏青身边的利刃,回收过来,也自有其用处。
也许这才是最优解。
想到这里,他笑的更亲切、和蔼了一些,再次试图说服舒月:
“公主千金之躯,不过为国牺牲、委身于贼。
王公待公主如何,公主心头是明白的,近十年来外面凄风惨雨,公主却在国中府过着衣食无忧、平安喜乐的日子,不必为食物烦忧、与野狗争食、与苍天争命、还能身着丝绸锦缎,王公出了多少力,公主应该也明白。
此番前往岭南之行,艰难困苦,纵然是王公千方助力,也必然无法保全公主万无一失。
公主重恩德,大可不必亲自讨伐,坐壁上观即可,在下敢保证,公主不但不必再去岭南艰苦之地,皇室还会厚待公主,王公将待公主如上宾。
到时候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仍然是公主手中之物。”
舒月身后的两个武婢手已放在腰间长刀之上,怒目圆睁。
舒月浅浅做了个手势,温和地安抚她们。
婢子们竟然真的被安抚下去了,没有继续动作,只是神色更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