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向一阵风似地往巷子里面窜去,巷子周围是高矮不一的院墙,旁边堆放着不少杂物,给他提供了足够用的掩护空间。
一进巷子,他就如同一只滑溜的小狐狸,将身后的尾巴甩得一干二净。
为了保证家人的安全,每次回家之前他都会先绕道一圈或者故意往反方向走,在将后面图谋不轨的人甩掉之后才放心回家。
一路奔波让阿狗有些喘不过气,但手一直不忘捂着胸口的油纸包。三声敲门声过后,一条细细的门缝中间露出一只清澈的眸子。
“阿狗哥,你回来了。”阿花忐忑地将门打开,望见是阿狗瞬间就放下了心来。
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屋子,有点像是某户人家建在屋后的柴火间,墙壁上爬满了黑灰,木质房梁也带着一些烧焦的痕迹,但并不影响居住。
虽然这个房子被他们暂时占据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够永远住在这里,只要有人强行进来将人赶出去鸠占鹊巢,就没他们什么事了,所以阿花每天在家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被陌生人盯上。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阿狗顺着门缝溜进屋内,献宝似地将纸包捧在阿花面前,缝隙中透出的香气令二人的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咕咕叫了起来。
“是馒头吗?”阿花耸起鼻子嗅闻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到桌上打开,“这是什么呀?”
她辨认了许久都没有认出来,反倒是被香气惹得垂涎欲滴。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应该是能填饱肚子的好吃的。
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要拿一块尝尝,看见阿狗期待的眼神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哥,你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了,先吃吧,我还不饿。”她尽力压制住肚子的鸣叫,眼神也偏开不去看它,但耐不住香甜的气息不断在空气中蔓延。
“吃吧,还多着呢,明天我再去碰碰运气。”阿狗兀自吞了吞口水,从里面拿了个小块面包往嘴里塞,边吃还边吧唧嘴 ,“真好吃,你也尝尝。”
阿花见阿狗吃得这么香,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小手,拿起来就往嘴里塞,面包的香气顿时让她感到一阵满足,紧接着是更加强烈的饥饿感。
二人很快就将阿狗讨来的面包消灭光了,但谁也没有吃饱,只能捧着油纸伸着舌头轻舔残存的面包渣。
“真好吃,要是以后天天都能像今天一样就好了。”阿花嫌没吃饱,舀了一大碗水往肚子里灌,阿狗却若有所思地坐在旁边没有吭声。
她将碗放下偏头看了一眼阿狗的样子,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妥,忙又改口:“不过我觉得之前也挺极好的,刚吃完那些东西我还有些想念野菜的滋味呢,嘿嘿。”
她傻笑了两声,就感到一双只手在她的头顶上用力揉了两下。
“傻妹妹,野菜有什么好吃的,以后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他想起今天给他面包的那个男人,总觉得有点熟悉。
“哥,你有打听到二哥的消息吗?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找到,不会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了吧?”阿花躺在床上望着房梁上被火燎出来的痕迹,已经有些犯困了。她眨巴着眼睛,意识慢慢抽离。
“不会的,我会找到他的。”阿狗见妹妹已经悄然睡去,将一副披在她身上便也靠在一旁眯起眼睛来。
饱餐一顿对于他们来说是十分奢侈的事情,因此除了要出门乞讨的时候,他们基本上都会窝在家里睡觉尽量减少消耗,醒来时吃的也会少一些。
可能是今天遇到的事情有些多,阿狗居然久违地梦见了那个人。
八月酷暑,庙外的草丛里传来阵阵虫鸣,树上的知了也日夜不息地叫唤着,惹得人心烦闷。
阿狗和妹妹刚从家里被赶出来不久,只能暂住在破旧的城隍庙里和一群乞丐一起生活。顶天立地的斑驳庙柱依稀能看出往日的辉煌,立在院中的香炉早已被打翻在地。
城隍爷的彩塑因为连年风吹雨打早就失去了光彩,原本漆黑有神的眼睛也逐渐随着色彩的剥落而灰暗了起来。
庙里早已被洗劫一空,除了城隍爷的彩塑以及那些搬不走的木头柱子,剩下的就是些破烂的经幡了。
虽然看着脏乱了一些,好歹能让他们在夜间不至于受冻。
刚到这里的时候兄妹二人实在睡不习惯,实在冻得挨不住了便躲在供桌下面用经幡盖着身子,用香炉点起火来,居然也叫他们挨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
后来城里的乞丐数量渐渐多了起来,城隍庙里也慢慢地挤满了乞丐。
大家都是些苦命人,虽然有时候会因为一点吃食大打出手,但是面对孩子还是十分大度的。
阿狗和阿花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老乞丐收养了,也算勉强有了一个家,过了一段稍微轻松点的生活。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老乞丐的身体大不如前,能讨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作为哥哥的阿狗只能肩负起养家的重任。
他刚被扫地出门当乞丐的时候,兄妹二人还能在街上的潲水桶里找到一些馒头、面条,现在却不行了。
街上到处都是一头乱发的乞丐,半个馒头掉在地上都能掀起腥风血雨,瘦弱的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从那些人口中抢粮食。
他们两个人长得瘦小,抢也抢不过那些大人,每天只能在地里挖些认识的野菜回去,有的时候还会跑到不远处的小溪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抓到几条小鱼打打牙祭。
但毫无疑问,今天又是空手而归的一天。
阿狗虽然有些丧气,但还是打起精神在田埂边搜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些遗漏的野菜,放在灶上煮一下也勉强能果腹。
他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揣在怀里,望着慢慢暗下来的天色握着妹妹的小手加快了步伐。
忽然间,阿花像是被什么绊倒了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尖锐的哭声惊起林中大片栖息的鸟群。
“怎么了怎么了。”阿狗将人从地上扶起来,见路旁突出来一块黑色的东西,昏暗的天色让他们无法辨别到底是什么。他从路旁捡起一根木棍向那边戳了一下,那团黑漆漆的影子居然也顺着动作抽动了起来。
“救……”沙哑的声音从那团黑漆漆的影子口中发出,这时他们才发现刚才绊倒阿花的居然是个人。
“是人……”似乎是被吓到了,阿花刚才还决堤的眼泪瞬间就止住了,甚至还眨巴着眼睛打量了许久。
他们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平时在路边见到躺在地上的人,他们二人就会直接绕道离开,要么就是死在庙里面的乞丐,像这样还残存自我意识的人还挺少见。
阿花和阿狗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一个人在这里,晚上会不会被冻死?”阿花率先开口,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而阿狗则有些纠结。
“若是救回去,旁边那些人又该说三道四了。”他们二人在庙里本来就孤立无援,这时候老乞丐又生病了,若是将这人救回去免不得又要被旁边的乞丐讥讽。
但如果见死不救,他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不管了!大家都是乞丐,多一个少一个分别不大,大不了以后少吃点给他留口饭便是。
阿狗狠下心来,还是决定将人先带回去再说,现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再晚一点就看不清楚回去的路了。
兄妹二人吃力地将人从地上抬起来往回走,眼见着天边的晚霞逐渐染上绛色,田埂边传出不绝于耳的虫鸣,终于还是赶在天色完全暗下去之前回到了庙中。
“哟,阿狗又捡人回来了?”果不其然,刚踏进庙门耳边就响起了男人的讥笑声。
阿狗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一直都很看不惯他们。自从老乞丐生病之后,他总是会三番五次地找茬儿,但次次都被阿狗躲了过去。
城隍庙里住的乞丐很多,除了小孩,每个人每天都需要去外面讨钱或者食物,若是被抓到什么都不干或者一分钱没有讨到,那天晚上就是要饿肚子的。
阿狗假装没有听到,闷着脑袋将人放在属于自己和妹妹的茅草堆上,自顾自地烧水等待老乞丐回来开饭。
年轻乞丐见人没有反应,粗暴地用用手上沾满泥土的棍子戳了戳阿狗的胳膊,嘴角勾着恶劣的笑容。
“小子,今天在外面要到了多少东西啊?够你们几个吃吗?”他像是炫耀一般在阿狗鼻尖晃了晃手中的东西,一股甜香袭来。
是馒头。
这几天他们吃的不是野果就是野菜,已经很少能要到馒头这一类的东西了。
馒头这种东西在他们乞丐堆里虽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但却是个顶饱的好玩意儿,只要拿在手里就必定不会拱手让人。
阿狗吞了吞口水又下意识摸向空空如也的囊袋面露难堪。
“看来今天又是一无所获了。我们平时给你们匀食物就算了,你还成天从外面捡人回来和我们抢,难道不知道你们这样的人越多,我们能分到的东西就越少吗?”年轻乞丐本就想给二人一点教训,说着说着情绪就更为激动了起来,作势要动手打人。
幸而老乞丐恰好在此时回来了。
“什么事至于动手打人?”他一时没分清楚状况,但仍旧下意识地守护这两个孩子。
阿狗和阿花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但老乞丐却并没有生气。
在知道了原委之后,他严肃的面庞顿时柔和了下来,面带笑容地将手松开道:“我年事也高了,就让这小孩做我的义子吧,食物也不用给我们多分,别的我们会自己想办法的。”
乞丐之间的纠纷无非就是食物和金钱的事,如果没有损害到他们的利益,再怎么想刁难也没出使力。
年轻乞丐听后也顿时歇了火,只得恨恨地瞪了阿狗一眼便愤愤离开,只是今后的刁难还是没有少。
自此这个捡来的小孩便和阿狗他们住在了一起,但却不是白吃白住的。他每日都需要学着如何卖惨,如何才能在好心人手中讨得更多的粮食,如何成为一个更加合格的乞丐。
小孩拜老乞丐为义父之后并没有获得新名字,大家都习惯了叫他小孩,就一直这么叫着了。
虽然他是三人中年龄最大的,但阿狗说什么都不愿意叫他大哥,说是认父和拜师一样要讲究个先来后到,硬是要让小孩喊他叫做大哥,管阿花叫做二姐。
小孩也不恼,面对阿狗提出的这类无理要求总是会一一照做,脸上笑嘻嘻的好像什么烦恼也没有。
阿狗对这几声大哥很是受用,很快便适应了当大哥的威风,但阿花却没有。
阿花见小孩生得好看,做事又利落对他很是崇拜,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小孩叫她姐姐。
但兄妹三人的惬意日子并不长,老乞丐的身子很快便不行了。
那年寒风呼啸,千疮百孔的城隍庙用多少木头和经幡都挡不住寒风侵蚀。
庙里没日没夜地烧着柴火,照得里面亮堂堂的但却并不是很暖和。
老乞丐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这个时候还染上了风寒,连着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兄妹三人每天顶着风雪在外面乞讨,好容易凑到了一点为老乞丐治病的银钱却被旁边窥伺已久的年轻乞丐抢了去。
“这老东西早晚都得死,你们还浪费这银钱干什么?还不如让哥哥我拿钱去买几只烧鸡过过嘴瘾。”几个孩子这几天本就没有休息好,长得也没有年轻乞丐高大,很快就落了下风。
“把这些钱还给我!这是给我义父治病的钱!!”阿狗冲上前去和年轻乞丐扭打在一起想要将银子抢回来,却始终敌不过身材高大的成年人。
乞丐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眼神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气若游丝的老乞丐,漫不尽心道:“有本事你就把我打死了从我手里抢回去啊。”
老家伙死了这城隍庙就容不得你们了,年轻乞丐想。
但紧接着他便觉得眼前一黑,后脑勺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
“咚——”一声闷响过后,阿狗看见年轻乞丐应声倒地,后面站着的正是手持长棍的小孩。
说来也可笑,这根长棍正是年轻乞丐从外满捡回来的,一直放在城隍庙里吃灰,唯一一次派上用场还是用来对付他。
阿狗见情况反转,一时间有些呆愣住,但小孩并不打算继续拖延时间。
他从年轻乞丐手里抢过几人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银钱放在阿狗手里,让他赶紧去找郎中,而他和阿花则负责待在庙里照顾老乞丐。
阿狗拿着银子一路紧赶慢赶将郎中带到城隍庙,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郎中到的时候地上躺着的人早已撒手人寰。
郎中见乞丐没了气息,又看见旁边围着的都是一群奶娃娃,虽然也不爽冬日顶着风雪白跑一趟,但还是消了要银子的心思,嘱咐了两句就摇头走了。
只留下三个小孩坐在庙里仓皇失措。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只是没有亲眼见到生命的流逝。
几个孩子就这么轮流坐在老乞丐旁边和他说话、喂他喝水吃饭,迟迟不肯下葬。
尽管每一口水、每一粒米都被牙关紧紧抵在外面,身体也僵硬得像屋檐上凝结的冰锥一般。
冬天气温低,尸体保存的时间长,但并不意味着永远不会腐烂。
老乞丐的尸身在城隍庙里摆了一段时间便渐渐散发出了腐臭味,惹得周围的乞丐十分不满,每天都在试图将老乞丐的尸体扔出去。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也算得上是他们的家,总是要在里面吃喝的。
尸体他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这个味道确实难以忍受。
但是这些小鬼警觉得很,每天都会留一个人在这里守着老乞丐的尸体,甚至还向老乞丐生前的朋友交了“保护费”,弄得他们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
阿狗还记得小孩离开的那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他从外面乞讨回来就不见了他的身影,问阿花的时候才晓得小孩刚来过,给他留了张便条就走了,说是喊他们一定要拿这些钱去给老乞丐下葬。
阿狗抖开便条,便看见里面写了三个大字,下面还贴心地画了一幅图解,生怕阿狗和阿花看不懂。
他顺着指引哆哆嗦嗦地走到几人经常一起玩耍的槐树底下,瞥见一块带着翻动痕迹的新土。
挖开来看发现里面赫然摆着七两银子。
小孩也自此失去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