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时易的记忆里,我们第一次重逢,是在波兰首都华沙。
当时我妈妈领着我进入肖邦国际比赛的候选厅,我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走的磕磕绊绊,穿着一身红礼裙显出一种慵懒的靡靡气息。
江时易在刚进门的那会儿就注意到我了,觉得我身上裙子与差不多十岁左右的我显得有些突兀。
在转角处他再次碰到我,思绪收回,才发现我很眼熟。
我清瘦的身躯被珊瑚红的礼裙包裹,是一张与身上那件珊瑚色吊带裙很违和的少女的脸,还没有睡醒的面容稚嫩清秀,肌肤苍白得像纸,面无血色的脸显出一种病态。
我被妈妈拉着,她拉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等到比赛开始时,妈妈与旁边一对亚洲面孔的母子交流起来,我无聊至极,便在某个角落找到了一架积灰的钢琴。
我停下了脚步,右手提起衣摆,优雅地向古老的它行了个礼:“您好。”
钢琴就摆在房间中间,我深呼了一口气,算是平复一下即将上场的心情。将双手轻轻的放在积了些灰的琴键上,像是在做某种神秘的祷告。
是勃拉姆斯的《D大调第一小夜曲》。
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来的江时易一愣,顾不及思考,柔和的旋律在耳边徘徊,如微风拂面,所有高楼塌缩、漂浮,绿色玻璃般结实美丽的水汽,全都凝结成一朵云。
好像有一种窒息的溺水感,在那跳跃的音符中失去了所有,美妙的乐曲声或嘈躁的蝉鸣声,仿佛消失殆尽到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
很厉害。
以绝对的力量与敏捷呈现出音符般的诗意,老成而富有力量,如果单单听上去的话,就像一把冷寂的火,绝对无法想象是出自一个稚嫩小孩之手。
一曲终了。
我向它又行了个礼,妈妈此时闻声而来,一群异国面孔跟在身后,她将我扯在身边,我抬头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人与妈妈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后来那场比赛,我完成的很顺利,但江时易的家人因为临时有事而带他很早的就离开了。
“那次我也很遗憾,”他说,“那是你最后一次公开演出。”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恍然隔世,怎么会——她,与如今普通的我判若两人。
“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我脑袋发怔,呆呆地看向他,“为什么我会忘掉这些呢?”
“脑损伤神经衰弱导致的睡眠障碍、头晕、记忆力减退,”江时易声音低沉,“但之前听李华如说,应该是之前过度劳累以及当时受到了比较大的刺激。”
我点头,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我是知道的,我的记忆老是会断片,随着时间渐渐的变成碎片,最后只剩下每个阶段的节点。
“其实,这段回忆我曾经跟你讲过。”
所以,无论重复多少次,该忘记的我永远会忘记。可能有一天,我会忘记我叫什么,我的爱好,我的家人,我之前走过无数次的小巷,便利店煮关东的香味……我的记忆会重新变成了一张白纸,就像初次诞生于这个世界一样。
无限的消失。
永远空白。
说说就……害怕。
想到这,一直蜷坐在长椅上的我,缓缓地向后一仰,伸直了双腿。
“行吧,算我倒霉,”我叹了口气,随后又恢复了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顺手从脚边捡了一块小石头玩。倒是江时易,脸上的表情很凝重,欲言又止的样子,活脱脱像一个说错话,想着如何挽救的家伙。
我双手叉腰:“我都没伤春悲秋,你这副表情干什么?”
“李绿如,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放弃这段荣耀,你或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啊,但我已经放弃啦。”我无所谓地摊摊手。
他一笑,一个人兀自往回走。
草丛间,我能瞧见夜的眼睛。我跟上去,离开时把手里的石头丢进沉寂了许久的池子里。池水波光粼粼的水纹,有别于雨夜的细密,模糊的碎镜,色块的斑驳。
我想他刚才说的话,我们真的来过这里吗?
我忘记了我一次又一次走过的路,一次又一次的反复——我之前高深莫测现在粗俗不堪,即使江时易把故事讲的还算动听。
但过往很痛苦,我干脆装傻,我的忘记让我少浪费一些精力,是上帝赐予我一种可贵的审慎与难得的宽容。
我盘旋倒下,佯装曾被吃空的岛,掏尽的回忆。
一切又一切。
江时易停在不远处等我,我小跑来到他的身边,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说想吃鸡腿。
现在差不多是下班的高峰,车流如同一条蜿蜒不绝的河。清晖和冷冷的光,凛然的几分沉醉,路灯下的我们模模糊糊,被夜色吞噬了。
“没有奥尔良口味的呢?”
“随便吧,我就想吃。”
我们一起穿过十字路口,他牵起我的手,指尖接触时是那么温热的,我只觉得感官被汽车行驶而带来的风浸透,抬头时发现江时易侧颈上有一颗小痣,是我打眼便能瞧到的地方。
走过一条街,我忽然参悟出一种很奇特的感受,与一切都不同的爱的阐释与后缀。
残缺不堪,却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