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多雨,晒出久不干的衣服,变得混有潮湿的味道。
清凉潮湿的早晨,躺在床上就如躺在河中漂流的船里摇晃。墙角爬着苔蕨,裂痕和光亮。许多生物卷缩在暗处不敢见光,阴暗与潮湿,让他们生出枝芽、蔓延、占据。
发霉的味道、室友新换的沐浴露的味道、衣服上家里的味道。
味道,熏得我脑袋昏沉沉的,让我觉得更加烦闷。
新班主任教生物,并不好说话,沟通几次下来,让人不免联想到课堂。
夸张来说,她就和草履虫单细胞生物一样——无法交流。
本来与林辉一家商量好下学期通校,我爸和林叔叔两个没事干的大咸鱼在翠湖旁边租套房子陪读,他哥俩甚至想好了在哪里租房,之后的高考百来天如何规划为我俩加油打气。
而林辉,属于不让父母操心的行动派,早早地就去向班主任和校方沟通,本以为我也会和他一样顺利,没想到我的班主任一下拒绝了我的请求。
我从小就知道,与好面子的长辈抗衡是一件多么刀尖走火的事。
她的身材属于偏胖的那种,坐在办公桌旁边,能完全遮住桌子上的全部东□□留一个大体积的背影。她倚靠着椅子看似懒洋洋的,可是我却在她眼睛里看到了长辈面见晚辈身上特有的,不容否认的强势。
她打量了我好久,我也丝毫不避讳地和她对视了几次,我一向素质不详,遇强则强,碰到不对付的,无论是长辈还是什么其他牛鬼蛇神,都是85斤的体重80斤的反骨。
她的眉毛修得细长,脸上还抹了粉,灯光下显出一种异样的白,也显着她更加臃肿。
她眼神很怪异,让我觉得她不是打量而是窥视,我被她这样盯着浑身不舒服,她过了好久才开口:“你爸没工作吗?”
“老师,家长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陪读是家长的事。”
不要查我家户口。我不由握紧了拳头。
我努力保持微笑,感觉嘴角有些笑僵了:“如果这个事让老师很为难的话,不办也没关系的,没什么事,我就先不打扰老师了,那我先走了。”
“等会,”她掀了掀眼皮,喊住我,开口却是别的事情,“有同学反映,你平时在班上不太搭理人,不太好相处,在学校里不仅要成绩好,也要学会基本的在社会上为人处事的方式。老师还是建议你,虽然是转校生,但是也应该好好地融入班级,毕竟多一个朋友多一个份出路。”
“好的。”我赞同这句话,她确实说的挺对。
“而且,你怎么跟男生走这么近?”她话锋一转,皱眉时,额头上的粉又掉一层。
我暗自骂关你屁事,但依旧还是面带微笑,装出一副让人看起来很别扭的毕恭毕敬,解释道:“老师,人和人沟通与交流,是不需要这么忌讳吧。”
她忽然语气不满了起来,拿着黑着屏的手机在脸上照了照,却还是充满说教意味的:“你是一个女生要学会自爱。”
“好的,我明白了。老师我努力改。”
如此妥协,她貌似有些惊讶,侧过脸瞪了我一眼,双手抱胸,然后凉凉开口:“翠江旁边的学区房租借费用非常高,一般家庭都付不起。况且我们宿舍环境也不差,也不过就百来天高考了,你撑一撑也算帮家庭减轻负担。”
“老师,”我笑着回视她,心里的波澜却是一时难平,“您很了解我家吗?就一定认为我家付不起房租吗?还是老师看不起穷学生?”
“我家的事是我家的事,既然父母提出来,就是为了想让给我创造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既然老师不能帮忙的话给一个走读生表的话,那就算了吧。”
查我家户口失败,变相就给我判定为家庭一般的学生,没必要对我好声好气地惯着。也难怪,我爸当时开学的时候还在问我要不要给老师送礼,看来我爸比我清楚,我这单细胞草履虫老师还是个势利眼。
令人反胃。
这下,她脸上顿然不悦了起来,我懒得跟她多说,留了句“老师再见”就赶忙离开了。
出了办公室门,一阵凉风袭来,让我全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一转身就看见章青生右手绑着绷带倚靠在墙上,看见我来了,冲我笑得像朵花。
秋风肃杀,杀死这个讨厌鬼吧。
我从办公室走出来一肚子火,没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喂喂,我这个手上带伤的还在这好心等你呢。怎么了,李大学霸也会有被请去办公室喝茶的一天?”他也不恼,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搞清楚,是我自己去的。”
“行吧,”他撇了撇嘴,朝乌黑麻漆的天空感叹了一声,“亏我还担心这么久嘞!”
“你就不怕打雷劈死你。”我才不信他那套,不过他受伤倒是真的,右手绷带挂脖子上,瞧着有些可怜,现在在这哀嚎又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不过说来倒巧,他这个伤是放假那三天受的,当时放假回来还请了一天假,等他挂彩正式回归之后,班上的人都很好奇,纷纷问他是什么事。
他当然要借着一切时机来展示他厉害的一面,绘声绘气跟我们讲述着他遭遇的一切:“放假我不是回家不了吗,就去我姑姑家了,我姑姑家小区那里都住这些名人,有个小明星,出来下馆子被粉丝发现了,当时一下变得就混乱起来了。”
“然后呢。”
他喝了口水,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述:“我本来还吃着饭呢,一看着,就想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想到那些小女粉们个头挺小,力气这么大,后来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就分成了两拨人,又骂又打,把我这个劝架的打得浑身都是伤。”
“章哥你也太男人了吧!”
“章青生,你老实说吧,你是不是看着那小明星长得好看,故意救美人啊。”
周围人群哄笑起来,他也不慌不忙地挑眉解释:“什么啊,就算是个男的,我也会去帮忙!”
周围渐渐热闹起来了,我离他们不远,冷眼旁观着他们有说有笑,不过越往下听越不对劲,怎么有些熟悉的感觉?
“是刚放假那天晚上吗?”我也忍不住插上了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声音对于他们来说过于陌生,我开口之后,周围就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怎么沉默了?
我皱着眉头看着他们,我又没让他们安静他们安静什么?难道是形成了习惯?虽然说我来这不久,基本上每次主动开口都是让他们自习课上安静点。
“对对对!”章青生笑着挠挠头,打破了尴尬,“如姐怎么也知道,难道当时也在现场?”
如姐?我眉头皱得打了个结:“没有。”忽然也没继续往下去问的兴趣了,继续写我的作业。
此时,陈欢走了过来,她拿着一袋巧克力,我抬眼,对上她一脸和善的表情。
我放下笔:“有事?”
“没什么事啦,就是觉得李绿如你好特别呀。”
为什么有些人说话偏要用这么多的语气词?
这个班里真是什么人也有啊。
我不免心里有些倒胃口。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然后将她放在桌上的巧克力还给她,“我向来不喜欢欠别人,更不喜欢无缘无故收别人的东西。”
“大家都是同学嘛,哪有这么多欠的……”
“你又来当老好人了?”她刚正准备说下去,就被我旁边的涂着口红的王蕊之打断。
我夹在她俩中间,鼻尖混着王蕊之身上的香水味,有种观看职场女人斗智斗勇的感觉,不免觉得有些烦闷,我可不喜欢看这种女人打架。
“哎哟,人家不想收就算了呗,你硬给人家,小心你交际花的好感度掉了。”王蕊之照着镜子左看右看,自认为很完美了之后,阴阳怪气地开口。
看出来了,之前就听说她俩不太对付,好像以前是同桌吧。果然王蕊之这个人一身公主病,谁跟她做同桌都遭殃,我不由得庆幸幸好我从一开始就态度硬。
陈欢嘴皮子不行,脸皮也薄,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绿,咬唇还是把巧克力递给我:“你还是收下吧!”然后就迅速地回到了位置上。
见她走了,我旁边的王蕊之冷哼一声,从包里拿出香水又准备喷。
我转头看向她,她停下动作,貌似被我盯着心里发毛,好生没好气的语气,却又没了刚才的些许威风:“干嘛?”
“你口红晕了。”我收回目光,好心提醒。
很早之前,陈欢在这个班里,就算是被王蕊之一行人“划清了界限”。
她不太受王蕊之她们待见很可能一来是因为家境差异,二来她自己将友善表达得太过猛了。
有时候我能蛮理解她的,她做不到,譬如像李渊那样无畏、开朗。
在翠江这个攀比与拜金四处横行的学校,有钱的富二代要不完,即使我眼里的陈欢感觉也不输给那些富家子女,但是她总是好像缺点大度,给人的感觉总是畏手畏脚或者用力过猛的伪善。
“能找你聊聊吗?”她送我的巧克力有一张小纸条。
地点和场所我基本上都能猜得到,晚自习下课后。
我一般不会马上回寝室,基本上会待在教室里继续自习,别人大多是自习20分钟,而我一般会等教室熄灯后,自己带灯续航到11点。
陈欢也会。
我平时做题看书都是高度沉浸模式,有一次到时间我提包收拾东西,就发现教室的另一个角落另一盏灯,她也在认认真真地写作业。
这么想来,我们俩很多时候都会出乎意料的同频。
虽然我不太喜欢她。
于是今天放学,我也像往常一样自习,教室里零零星星几个人伏案翻着书写着作业,她果然走了过来,低声问:“我们要不要去外面读一会儿英语啊。”
“好。”
她就领着我去了楼与楼之间的的大平台上。
“这里,”四下无人,她很优雅地转了个圈,“你经常来吧?”
我扶着栏杆,抬头看隐隐约约的星空,我的确有时候会在天气好的夜晚出来散心:“这里很漂亮,适合放空。”
“你有心事吗?”
“有啊,”我笑了笑,“是不是有点装高深了。”
“没有的事。反而我觉得,你很不同诶。”
她来到我的旁边,平静如水的夜,空气中蔓延着枯枝落叶的凄凉。
天黑掉,夜帮她遮去一部分的丑陋。她的面容变得纯粹的柔和,她似放下了戒备,放下了重担,轻盈得像鱼。
我无言,目光掠过深沉暮色降临的校园,摊开掌心,夜空里流浪的星子仿佛落在我手掌的纹路间,伸出枝芽,长出花蕊。
“你怎么会这么坦荡呢?”她在一旁盯着我的脸出神,随后喃喃道。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坦荡?”我侧过身来反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对我来说还算是半个陌生人,我的言语尽量软滑,不至于太尖锐。
“我觉得遇到你后,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你当然知道我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我觉得你很特别,而且还很聪明,我想跟你说我过去的经历,为什么要这样的苦衷,你肯定能猜得到。”
“你说吧。”我靠近了一点。
她声音中的颤抖被风声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