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旧转过头去。虽隔着巾栉,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窗棂上。
因为那里有亮光吗?落棠猜测。
直到看见他白瓷清骨的长指提前握住腰间的薄褥,才动手。好在她一身男子装扮,大家都不尴尬。
从头到脚都擦拭干净时已经过了午后,光是水就换了三盆,还没算第一盆。
落棠双臂撑着身子跌坐在地上。“我不行了,太饿了,先吃饭。”
他撑到现在也是极限了。
落棠火速煮了碗青菜面,又给他蒸了碗滑嫩鲜美的鸡蛋羹。整整一大碗的鸡蛋羹,还把面条匀给他一些。到底是大男人,一口都没剩。
从头到脚都上完药时已近日落。他吃完午饭不久便睡着了,可怜落棠一个人对着他忙上忙下。
今日最后一碗药也熬好了,喂他吃粥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喂他吃药的时候也有些晃神。她在想自己是在这儿对付一夜,还是翻窗回去?她今日没能解毒,回去万一师傅要把脉,不知如何应答。
苏旧虽眼睛上敷着药,却感觉到了她的异常,又装作不知道的躺回去。
遮着眼睛的男人只露出挺毅的鼻梁,红润的棱唇和冷白的皮肤。白,是他肤色的底子。是那种即便恢复血色也还是白的让人感到发冷的颜色。全身上下都是伤,还有几处疤痕,这几日他熬的偏瘦些,每一把都能摸到骨头似的。血色再好也都好在那双红唇上。
说到这双红唇,只是可惜了。光长了,不用。要不是之前说过话,她都以为他是哑巴呢。
长成这样的人,就算对她下了毒,就一定是坏人吗?她试图帮他开脱,并开始迈出第一步。
“就算你不给我下毒,我还是会救你的。”她落下这句话就开始等,等她心中的那个结果,证明自己心中的猜测。
片刻后,男人回应。“明天会给你解药的。”
瞧!落棠心中怦然一跳,这就是善良对善良的回应,他真的没那么坏!
所以她的胆子又大了一些。“今天还有头发没洗,明天给你洗。你的衣服我拿到远处去扔了,扔的近了怕你仇家照过来。嗯……”她想了想。“给你换上的是我师傅的旧衣,洗干净的,都是我洗的。师傅的旧衣都是我来打理的,你放心穿。嗯……还有伤口,再上几天药就好了,尽量不让你落疤。嗯……”
她犹豫着,羞于启齿但还是启齿了。“今天晚上,我能不能不走?”反正也不是没一起同榻过,他又不知她是女子。
苏旧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跟她搭话,给解药明天给了就是了,何必提前告诉她,晚知道一宿也不会毒发。
这女人就是不能回应,不能给她一点希望。
那晚他几乎没睡!她睡觉不老实,总是翻身,还愿意骑人,胳膊腿都扔在他身上。夜里冷了直往他身下钻,掰着他的身子差点把他当被子盖。当他是死的!
好容易她折腾够了,他刚要睡着,她又说了句梦话。“我怕猫,明早,给你,找水去。”他多年的缉拿和追踪经验,耳力早练的很好。终于熬到了早上,她出去了,结果他刚要睡着又被她推醒,那个时候他真的想刀人。要不是还得指望她给自己疗伤,真的会刀了她。
落棠看着他因用力咬后槽牙,而在透白的脸上暴起的青筋,识趣的改口。“我走,我现在就走,你早点歇息吧。”
她拎着棍子走出几步才想起来忘记给他吹灯了,转身正要回去时,看见昏黄的窗子里欻的一黑,连同院子里也一暗。
苏旧弹指熄灯,刚要睡熟就传来一声女人尖叫,紧接着是一声猫叫。
“死猫!”齿缝间厌恶的飘出一句。
清早,落棠僵愣地站在罗奶奶的院门口,怀中的水果散落一地。她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昨晚她翻窗回去后,因着证明了他不是坏人,而踏实的睡了一觉。可现在,这满院子都是猫的尸体。一夜之间,他几乎屠了一村子的猫。
这些猫和他有什么新仇旧恨,他才是入侵者,他才是该走的人。就因为她帮他治好了伤,他能动了,就像沉睡的恶魔睁开了眼,杀戮开始了。猫惹他厌恶了就杀猫,换作人呢,是不是也直接杀了,然后挂起来鞭尸。
她的愤怒和失望达到顶峰。
落棠不顾踩碎的那些果子,一阵风似的冲进屋子。
他还躺在床上,看上去气色很不好。本以为他会神采奕奕,增了这么多杀戮,难道他没因此而开心吗?他不是魔鬼吗,魔鬼不都是靠吸纳冤魂才强大的吗?怎么会还虚弱了呢?
落棠愤怒的瞪着他。
苏旧先是不解,后又瞬间解了。
“你为什么杀这么多猫?”她根本不在乎自己问的有没有意义,只想替那些猫对这个凶手发泄满腔的怒意。
他攒足了一口气才能平稳的表达出这句完整的话。“还不是因为你怕。”对于连自己动手吃饭都做不到的他来说,着实费了好些力气。
“你根本不是为了我,你就是想杀猫!”
苏旧被她的话惊愕住,直勾勾的盯着她,这女人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谁会喜欢杀猫,尤其还是在养伤阶段。“我不喜欢杀猫,我喜欢杀人。”
“所以,等你伤好后,是不是连这个村子的老人也要杀掉?”她沉住气,最后一问。
苏旧懒得跟这种没长脑子神志不清的人争辩。“有必要就杀咯。”
落棠失望的不想跟他讲一句道理,站在桌旁,气的双肩发抖。
她真的救了一个恶魔。
他跟这个因自己杀了几只野猫就气得浑身发抖的人也没话想说。只能说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她昨天答应他的事呢?就是因为她答应帮他洗头,他才帮她料理那些野猫的。
“不是说帮我洗头吗?”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提醒她。
看着她那副单薄瘦弱因愤怒而显得可怜委屈的背影,更加薄弱了,他竟然有些语滞。他讨厌这种因为谁就情绪波动的感觉。
他确实不该杀那些野猫——不该因为她害怕就出手。何况她谁都不是,只是个不大聪明,不识趣,甚至有些笨拙又自以为是的女人。他脑中过了一遍离自己伤愈离开还有几日。
落棠差点跟不上他转移话题的速度。怎么男人果然都是这样的,明明还在发脾气,他们同时就能做到像什么都没发生。倪遇每次都是这样,可他不是倪遇,倪遇惹她生气都是小事情,倪遇就不会杀这些猫的,他才不会这么残忍。
落棠继续冷脸屏息道:“没心情。”但似乎没有刚进门时那么怒了。
她目下只合计一件事,解药到手就杀了他。过了今日,他便会死在她手中,许多人都会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他而过得家庭美满。
“洗头,做饭,换药,少一样都不给你解药。”他也懒废话,还是直接要挟省事些。
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句妥协,落棠故意叮叮咣咣的弄出响动来,做这些没有意义的抗议。
“再发出声音也不给你解药。”他一句话过去,灶上立马安静。
洗头发的时候她格外轻柔,因为她知道这是这个男人最后一次洗头发,就像最后一餐,待遇好一些也是人道。
淡淡的木槿花香在二人之间缭绕。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倦乏的铺在脸上。像蝴蝶的双翼,留下一圈绒影,让人忍不住想用指尖触摸。纤手刚抬起,一想到他的狠辣,玉指顿在空中,顿在他的眉心上方,指尖上凝了一粒似晨露的光点。
见到他之前,落棠不知男子还分好看或不好看,只道人与人之间,只有情投意合四字,不投缘的人,哪有多看一眼的理由。
阳光透过轩窗照进来,照透他的每一根发丝,她看到了里面的金色,似镀上了一层璀璨的光。他的发丝又韧又顺。握在手里的感觉很好,她握住他一束发,篦子插过发丝,一遍一遍在白嫩的掌心里梳过,再撩起一捧水,一遍又一遍的冲刷。又用了四盆水,木槿花的味道没那么重了,淡的时有时无,像生来自带的一般。她细细的擦着他的发,几乎是一根一根擦干的。
落棠站在男人床旁,这次没有推醒他。才到正午,还来得及。站的累了便坐在他一旁的位置上等他,双手已经被水泡的有些发皱。她双手合起放在鼻尖,一股淡淡的木槿花香,不觉的笑了笑。
苏旧翻身时正好撞上她看过来的目光,手里拿着一朵木槿花,捻着□□在唇边轻转。螓首蛾眉,星眸流转,笑盈盈的看着自己。“你醒了,这是今年最后一茬木槿花了,下个月就过了花期。”她像唠家常似的,酥手托着桃腮,忽而又有些忧愁结在眉间。
落棠遮住外头的阳光,美的亦真亦幻,他只觉得自己在做梦,而她是他梦中的一幅画。她是美的,美的真实,美的让人觉得心都亲近了。不需要倾国倾城的容颜,只需那张原本娇憨无忧的脸上,此刻蒙了一层纱绡的淡淡忧愁就够了。
他微微挪了挪身子。“怎么不叫醒我?”
落棠道:“又不是来不及,由得你去睡足意儿好了。”
她虽未催他,却起身站在他床旁。
“刚刚在愁什么?”他的语气充满温柔,像跟个老朋友交谈。
“花期一到,美好的事物就会消散,总会有些惆怅。”她垂眸。“明年再开的时候就是又一轮了,这场花期里的一切便不作数了。就像人的来生和前生。”
“没有今生?”他的语气真的格外温柔。
“现在就是今生。”
“那只想现在不就好了。”他的语气,温柔的过了头。
见她愿意心平气和的同自己多说几句话,周身也没了怒意,才问道:“怎么,不恼了?”他忽然想感受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的感觉,却在抬手的一刹那,放弃了。
落棠反应了一下,侧过身去看着窗外。“是你杀得,我恼什么。你与我非亲非故,又不是我身边的人,我才不关心呢。”又补一句。“你与我,有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