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月,所以,待于家作坊这批制成兵器运到京城后,各县还会陆续分发下银钱,继续铸造,数额远超过这次。”
于鸢越听越心慌,下意识吞咽着口水,此次限期半月铸造百件兵器,作坊内外已是忙得脚打后脑勺,日夜不歇了。“这次要多少?”
“千件。”
于鸢蹭的从榻上窜起,她双手直拍桌面上,“千件?!不出两月造千件?!这活儿我干不了!”
她的状态好似在傅少青预料之中,他摆摆手,示意于鸢坐下。“上沅县就你于家一个打铁作坊,别说我一介小县城,就算是知县老爷,他也不能一夜之间造出个大铁厂,且技艺纯熟,不可能的。”
“再说,你不干,又能去哪儿呢?凭一己之力,你能走得出这边疆吗?这县虽小,但处边界动荡之地,在内尚且安全,你出疆而去,不出几百里便横死街头了。”
他虽言语刻薄,但所述亦是不可规避的事实,如他所言,于鸢逃不出这县城,但若交不上千件兵器,亦难逃一死。
在傅少青言语震慑下,于鸢缓缓坐下,“左右都是死,何苦费力造什么兵器呢。”
傅少青双手抱胸,“每个县都要上交千件,但不利的是,我县较其他县落后,且作坊也小,我明白你的顾虑,想要交上这千件不是容易事儿。”
“你且仔细思量着,待你手中的百件上交之日,便是接受这千件之时。”
两人相对而坐,于鸢微皱眉,冷眼瞧着傅少青,虽二人同坐塌上,但她始终需仰视,就像他们如今的地位处境,一个是官,一个是民。
于鸢自觉两人已不在一层次,无法互相理解处境。她更心疼于底层百姓的苦难,身处打铁作坊,自然设身明了在作坊中劳作有多不易,而傅少青现为官员,国弱之时,面对下达命令必然不可懈怠,且必须达标。
“如此高标,当真不是要官逼民反?”于鸢瞪着他,二人眼神犹如刀光剑影,往昔不对付的俩人现下又处对立。
于鸢瞥着桌上残羹,不自觉冷笑,“所以,你这顿饭鸿门宴吗?逼我接下这任务,你就可交差了?”
“并非鸿门宴,国家内忧外患,官员腐败民不聊生,又逢边疆长期战乱,这不是你拒绝就不成立的任务,而是你不得不做,我只是念着从前情分,提前给你做个心理准备,若有空隙,不如提前赶工这千件兵器。”
于鸢深知,傅少青所言为实,战士吃紧,奈何这巨额工作量,对小小作坊而言实在不合理,“对不起,无论是你的旨意,还是上头的旨意,若需,我作坊自当尽力,但恕难达标。”
“作坊如今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用于交战的兵器还必须精工细作,前日还病倒了一个!百件尚且如此,千件,是要了我们整个作坊的命吗!”
傅少青闻言面无表情,不可置否。
于鸢起身下榻,“我走了,待他日叫你上头的人来与我对峙。我去解释。”
傅少青眼神转瞬冷漠。“上头?上头便是铸造局,平民不可越级上报,也就是说你的上头是我,若要对峙,也只能与我对峙,论此,你从未赢过我。”
于鸢甚至傅少青的舌战群儒之力,他一言,使得于鸢对其久别重逢之感灰飞烟灭,“小的不奉陪了,县丞大人请自便。”说罢,她扭头便走。
于鸢一路思量着,是否要将此事说与于常杉,若为真,那便如傅少青建议先行打造也是好的,否则不论一月有余,即便三月,也造不出千件。
虽她无法论证傅少青所言虚实,单凭对其的了解,他那凝重神情便可断定,此遭绝非一般。
晚饭,于鸢一脸心事重重,于常杉见爱女席间郁郁寡欢,便询问,“鸢儿,何故如此泄气?”
于鸢抬眼瞧着他满是沟壑的双颊,于心不忍他再年老操劳,经月相处,于鸢深切感受其慈父情怀,亦将于常杉视作父亲。
她不知是否要将今日闻言说与于常杉,不知他会作何反应,一阵挣扎不下,于鸢还是将此事道出。
只见于常杉神色乍然惊恐,大难临头模样,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背过气,于鸢见状忙上前捋顺,“爹爹,爹爹,别动气,还有近两月,现下或有回旋之地。”
“何为回旋之地?断然没有。”于长山断言。“我于家世代打铁,这是何工量……我岂能不知!”说罢,他一口老血喷出,溅了一桌子。
于鸢见那鲜血,马上推门呼喊,“李逸!李逸!快叫郎中!叫郎中!——”待她回过身,于常杉已然撂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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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时辰后,于常杉逐渐恢复,郎中给其开了补气血的方子,又言切记莫动气。
于鸢对此深感内疚,不该将此时告与于常杉,他已年近古稀,不可再经打击,于鸢扶在其床头,满眼心疼愧疚,“爹爹,一定会有办法的,女儿去想办法,我们定会度过此劫,爹爹莫要动气伤神。”
话虽如此,但于鸢现下毫无头绪,几乎坐以待毙,着眼瞧着分秒流逝。
于常杉长吁口气,连连叹息。“ 无法……无法……”说罢,他攥过于鸢的手。“鸢儿,你自小没娘,爹爹、总觉该加倍爱护你,才可填补你娘的空缺,我该予你更多的……却不想,不想……”
于常杉泪水滴答答拍在床褥,“却不想到此连累了你,年纪轻轻也要一同去了……”他紧闭双眼,不忍见于鸢。
于鸢不断安慰着他,稳定其情绪。但她深知,若不能完工,铸造局断然不会放过作坊任何一人,误了兵器交接,以至于国家战败,那是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若待那时,下场不会比自杀好过半分。
三更,于鸢被拍门声唤起。
来人是李逸,他声色急促嘶哑,猛拍着于鸢房门。
于鸢当即清醒,因着除了李逸,他还听得院中有数人在喊着“火”与“水”。
她顿觉不妙,只着中衣光脚下榻,冲到门前推开,只见院中黑烟四起,火光高涨,险些烧着她房间。
院中皆是一波接一波拎水桶扑火之人,再看向眼前满脸泪痕的李逸,一脸求解。
“于伯父……于伯父……他、他……”李逸牙直打颤,只觉有一团异物卡在喉咙,怎得也道不出那几个字。
于鸢顾不上思考,赤脚踩过地板,踩过泥水,踩过为浇灭的木炭,奔着往于常杉正方跑去。
只见于常杉房屋已有被烧灭的痕迹,两个郎中围着躺在新寻来的床褥之上的于常杉。于鸢当即腿软,跪爬了过去,在未接近之时,她便看得他脖间的勒痕。
“是上吊。”李毅咬牙道出。
于鸢声泪俱下,双手攥着于常杉不停摇着,“爹爹……爹爹,你醒醒,爹。”
两郎中在一旁,一边喂药,一边把脉,给于常杉吊着一口气。
于常杉气息微弱,但仍凭着那口气缓缓道着,“鸢儿…爹,对不起你,先走一步……”
“若你能渡过此劫,必要、改变局面……为民……”
于鸢泣不成声,死死攥着于常杉的手不肯放开,随着于常杉咽下最后一口气,于鸢的抽泣骤停,随即嚎啕大哭。
届时,院中大火已然被数名工匠扑灭,皆站于门前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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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巷客楼。
“伯父的事儿我听说了,虽非生父,但时日相处也理应伤心,节哀。”傅少青端起茶盏,漫不经心道,“希望于常杉的死,能改变你的固执。”
此言一出,已是憔悴无神的于鸢当即被激怒,一盏温热的茶,隔空而下,直浇在傅少青身上,“像你这种没有心的人,永远无法共情别人的苦难,我吃错药了今天来见你。”
傅少青处变不惊,只手抹下脸颊茶水,沉声道,“与我合作。”
于鸢顿住,眉毛凝成一团,“你说什么?”
“与我合作,我位于县丞,可从中助你物质、人脉,你带领作坊工匠,提供技术支持,我们协作将千件达成,何乐不为?”
于鸢只觉他言冠冕堂皇,她不能为着毫无把握的三言两语,带领一作坊的工匠劳作致死,只为这那不可能达到的巨额任务。
“为了你的功绩?”于鸢冷笑,“果然,权势只会将你的利己私欲无限放大。”
“说不是为着功绩是假,但于我,是为了保全更多的人。”傅少拧着衣角的茶水,慢条斯理,“与我合作,不仅在救你自己,更是为着全作坊、全县、为着整个边疆,乃至大阜朝。”
“你大可不必上升如此高度。”于鸢从他轻佻的态度中,探不出半点儿为家、为百姓、为国的情节,她起身便要离开。
“想必,于伯父也不愿见到如此。”傅少青精准打击于鸢,正中下怀。
于鸢一顿,回眸瞥着他,想到于常杉临终之言,又为此动容。
“此番你是经历过的,若是不然,会有更多人为此丧命,无数家庭水深火热,这是你想看到的吗?于伯父的去世已在警醒我们了,这个朝代不能如此下去了。”傅少青当下言语恳切,“于鸢,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不是不懂。”
她明白,时下正如傅少青所言,倘若上沅县未能达标,环环相扣,若至战败,不论被敌军杀害,还是被迫为俘虏,运气好的方得逃亡,终不得善终,只得俩人配合,合力完工,保住小命,保住更多人的性命,才得日后安稳。
“好,我答应你。”
“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