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杜嗣音逃也似的推开门跑了,还不忘顺手带上了在门口等着的费妈妈。

    费妈妈被她拖拽着,身子却还朝着厢房的方向,嘴上“哎哎哎”地叫着。

    一口气跑了半刻钟,费妈妈坚持不住,喘着粗气拉住杜嗣音:“你做什么……跑得跟见鬼一般快,我还有事要问他呢。”

    杜嗣音也是累着了,只弓着腰朝费妈妈摆了摆手,说不出话来。

    半晌,两人才缓将过来。

    “哎,那状元郎是凉州人吗?我瞧着有些像长千里封家那小儿子。”费妈妈与杜嗣音并排走着,想起早上与她打了个照面的状元郎,眉眼实在像极了当年封家的小儿子。

    “妈妈在想什么呢,凉州除了我们这些人,其他的早已化成剑下亡魂了。”杜嗣音幽幽说道。

    费妈妈暗自摇头,她定不会认错的,想着又侧目瞧了杜嗣音一眼,见她神色寻常,长叹一口气:“你不记得倒也正常,那会儿你才五六岁大小,短手短脚,圆滚滚地像个蹴鞠一般,整日跟在人家屁股后边。”

    “那小子才十二三岁,但个性稳重,做派像个老头,却偏处处都纵着你,你爱吃城南那家铺子的糖蒸酥酪,他直接翘了人家墙角,将人请到家里来给你做着吃,还悄悄花了大价钱收了一块红珊瑚给你打了首饰,半大点的娃娃挂着个硕大的珊瑚璎珞,累得脖子都直不起来。”

    说到此处,费妈妈似是回想起那时的场景,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眉梢也弯弯的,面容柔和又慈爱。

    那时杜嗣音小小的,带着那珊瑚璎珞一刻钟便受不了了,一屁股栽在堂中央,又摸摸索索地翘起屁股拿额头顶着地,怎么也直不起身来,将几个大人逗得坐在堂上笑得前仰后合。

    “他母亲瞧着你白胖有福,你母亲也瞧着他是个少年才俊,正琢磨着给你俩订个娃娃亲呢,还没来得及办宴席,凉州便战事吃紧,后来……”

    费妈妈脸上收起笑容,眼中又浮起愁苦,几次张了张嘴,余下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那些年她与封杜两家的两位娘子最为交好,几人都有些五弦的手艺,是难得的志趣相和的知音。

    那时怎知今日光景,知音已逝,她自己在乱世里为求一道生路不得已做起了青楼生意。

    费妈妈心中难忍,杜嗣音也不好受。

    凉州城,余下的她都记不起,可仍记得的那些一刻也不敢忘。

    她记得凉州三万将士苦守两月之久,断水断粮,她父亲殉城身死,头颅被北蛮人高悬城门之上。

    母亲带着她被逼入绝路,将她抱在怀里从高台一跃而下,母亲将她死死护在怀里,她才侥幸躲过一劫。

    她记得满城百姓的断肢残骸,北蛮人奔腾的马蹄下溅开鲜红的血花。

    北蛮人进城大开杀戮,官眷妇孺,平民百姓,无一放过,好似发泄攻城两月有余的愤懑。

    她更记得,从饶京城遥寄而来的一纸明黄圣旨,痛斥他父亲用兵无能,满门落罪。

    若不是得费妈妈收留,只怕她现在早已是路边饿殍,辗做沉泥了。

    不知那时,他们的皇帝是否拥着他心爱的贵妃娘娘,正在天泉池欢闹戏水呢。

    窗外望去,长街坊市,商户林立,车轮滚滚,伴着行人的欢声交谈与商贩的朗声叫卖,好不热闹。

    还有延绵而去的,那于远方森严矗立的漆红宫墙,与宫墙内隐隐可见一角的昏黄琉璃瓦,富丽辉煌,光华熠熠。

    凉州的百姓哪敢肖像这样的盛况。

    杜嗣音收回视线,浓密的睫毛遮掩了她眸中的情绪。

    “话说回来,我只叫你在屋中装些样子,你怎么留在他房中过夜?”

    方才叫杜嗣音拉着跑了一通,费妈妈一时都没记起此事,现下歇息过来,思绪这才理顺了。

    费妈妈这话倒是提了醒,早上这样闹了一番,杜嗣音倒一时间忘了这茬事。

    “妈妈,你可记得何人托你做事?只怕他意下不止损毁封子宁官声,更想一石二鸟,借封子宁之手再除了我。”

    "除了你?"

    闻言,费妈妈两簇眉头深深拧在一起,两人眼神交汇,都看懂了其中意味。

    “昨日那屋中燃着一支催情香,我与封子宁同处一室,偏只有我一人中招,说明香只是其中一环。我曾赠封子宁一壶阴阳酒,只怕那阴面的水叫人动了手脚。”

    “那人打着如意算盘,封子宁喝了阳面的秋露白一醉不起,我喝了阴面的水又中了香毒,自然是要发生什么。待第二日封子宁醒来,定然怀疑是我故意所为,只要扭送我进了衙门,我便要担一个陷害朝廷官员的罪名。”

    “悦椿楼恐怕也出了内鬼。”

    只是那人没有算到,事虽发生了,封子宁却没有发作,还替她打了掩护不叫人发觉。

    杜嗣音脑中忽地想起他鲜红欲滴的耳尖,颇有几分良家少男被秦楼女子强要了身子的意味,心下不由一阵好笑。

    费妈妈未察觉她的思绪,只哼出一声冷笑:“想来,我们钓的鱼儿正咬钩呢。”

    那日登门的那位贵客虽一身遮掩地严严实实,脚下却踩着一双蜀锦织金翘头履,瞧着大小也是双男人脚。

    蜀锦珍贵,今年一共只进贡了十余匹,皇家赏下的仅仅六匹。

    一共就那么几家,顺藤摸瓜,何愁找不出人来。

    厢房里。

    封子宁垂着头坐在床边,手中把玩着他从杜嗣音头上拔下的那支攒金簪,周身孤寂萦绕。

    他初入饶京时就听说悦椿楼有位姑娘会奏五弦,竟还会弹别夜将谈。

    那是他母亲当年谱的曲子。

    他忍不住进了这间楼,却不想台上弹曲儿的人那样眼熟,像极了当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奶团子。

    当年凉州城破,兵荒马乱,北蛮人放火焚城,他与她失散在残垣断壁的废墟里。

    后来他悄悄回城找了许久,却找到了杜将军的无首尸身,他以为杜家举家蒙难,葬身在北蛮人剑下了。

    他将杜将军与杜夫人葬在自己父亲母亲旁边,还替她立了一座小小的衣冠冢,愿他们在泉下也能做个伴。

    十余年,他以为世上早无亲信,独自一人潦倒度日。

    可仍有人不愿放他活路,一波一波的追兵紧紧撵在他身后,直到被当今太子陆宴开暗中所救,他才结束了那几年流离失所的日子。

    如今他的满满就在他眼前,昨夜他们还相拥入眠,可她今早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戒备。

    他原本还气,她活着也不知给他透个口信来。

    原来她早已忘了。

    也难怪,那时她不过是个奶娃娃。

    福术匆匆找来时,正瞧见自家大人呆呆地坐在一间乱糟糟的厢房里,浑身的气息仿佛都在控诉着某位娘子的始乱终弃。

    原先走得太急没注意着看,福术走到了封子宁面前才看清了这地上散落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福术惊得张大了嘴,他跟在大人身边五六年了,从未见识过大人如此一面。

    两息的功夫,福术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一同按下,躬身说道:“大人,太子爷得了消息,正寻您呢。”

    封子宁点点头,再抬头时神色寻常,双眸毫无波澜,哪里还可见方才的落魄模样。

    福术跟在封子宁身后跨出房门,一双眼睛控制不住又偷偷瞧了几眼。

    “真是一场大战啊……”

    话音刚落,福术连忙捂住嘴,他竟下意识将自己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幸好封子宁走在前面似乎并未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福术这才安了心,只是奇怪,大人的脚步怎么稍显仓促,才几个步子就将他甩了老远。

    “哎哟大人,等等我呀。”福术连忙小跑几步才赶上了封子宁的步伐。

    马车悠悠在承天门前停下,封子宁自己撩了门帘下车,门前站着的两个侍卫纷纷行礼,敬称修撰大人。

    封子宁进了东宫直接去了陆宴开的书房,福术跟在身后替封子宁褪下外头的大氅抱在自己手里,随后便退下去站在了书房一角。

    刚一推开门就看见陆宴开拿着本书遮住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睛里噙满了嘲笑。

    “瞧瞧,我们的修撰大人英明一世,还是中了奸人险计啊,哈哈哈……”

    自打他十九岁救下与他年纪相仿的封子宁后,这人向来是算得准拿得稳,哪像今日这般,竟叫人堵在悦椿楼里看了光屁股,真是闻所未闻!

    一想到此处,陆宴开便止不住捧腹。

    耳边的笑声连绵不绝,封子宁忍不住扶额,出声制止:“殿下将我叫来就是为了嘲弄我一番吗?”

    陆宴开适可而止,咳笑着摆摆手:“那倒不是。”

    片刻后他收起了自己的表情,理了理衣襟,又端正了坐姿,严肃开口:“此事你可有什么眉目?眼看开春就要南下巡抚,你偏出了这档子事,明日谏议院参你的奏本一准堆满我父皇的龙案,如此一来南巡你就去不成了。”

    ”现下还没有头绪。“

    封子宁一整日都想着杜嗣音的事,压根没有腾出心思去思量到底是谁授意。

    瞧着昨日杜嗣音的样子,应是有人找了悦椿楼做生意,可那人却将悦椿楼也一齐摆了一道。

    想起杜嗣音,他忽然懊悔起来,她昨日身上还中了药,他竟也忘了请个大夫替她看看是否有损身体。

    陆宴开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桌上,沉声说道:“与你过夜这女子定然脱不了干系,我一会便叫人抓了来细细……”

    “不必。”封子宁还未细想,拒绝的话已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急切,又理了理嗓子补充道:“那女子也是遭人暗算,与幕后之人并无相干。”

    陆宴开像个老狐狸一般嗅到了可疑的味道,瞧着他“啧啧啧”了好一会,又绕过楠木桌走到封子宁身边,双眼微咪,绕着封子宁来来回回转悠,似是要将他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看透一般。

    反驳得这样急切,任谁来了都能猜出其中藏着猫腻。

    “怎么?那小娘子有几分姿色,一夜间就将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半晌都没听见封子宁说话,而隐在角落里的福术只觉得自己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伏在陆宴开的耳边低声讲述了自己今日在悦椿楼的所见所闻。

    陆宴开的嘴越长越大,直到能吞下一整个鸡蛋。

    “你小子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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