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赐站在最前之列，她的身后是那些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的理智的失者。

    在许多许多年之前，她也曾这样站在军队之前。只不过，彼时她身后的不是“怪物”，而是英勇无畏的人类军队。他们为了人族能在原土大荒有一席之地而战，他们为了弱小的种族能不为神魔压迫而战。

    她的剑指向敌人，指向压迫，也正因如此，她才被视作人族的圣女。他们相信应该有这么一个救世主，会带领人族反抗压迫和恐惧，她的剑代表正义，代表永不止息的自我。

    ……应该是这样。

    但是，在许多许多年之前，她也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她……相信了那个皇帝。那一天，她的剑指向了无辜的生灵，那便是宣赐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

    望着面前严阵以待的阴兵，宣赐举起了手中的骨剑。

    ——“终北临近魔界，那里被化作了阵法的法眼。如若阵法启动，北境，大昭，人族所在之地必将蒙受诅咒，承担惨重的代价。此行至关重要，惟愿圣女阁下不负所托，朕与大昭子民，将永念阁下之恩德。”

    旧日的场景浮现在眼前。银装素裹的国度，心怀热忱的人民，滚烫的鲜血染红了雪地，遍地尸骸堆积在道路两旁，终北的天空倒映着水烟似的赤色。

    她脚下的土地上，浮现出一个巨型法阵，迸发浅紫色的辉光。无数黑影从法阵中喷涌而出，一触地面，便幻化出黑色的身形。它们是那些亡魂最后的“恐惧”，它们成为了抹不去的残念，它们是失者。

    ——“……你的身上有定情蛊，这是你前夫亲口告诉朕的。他为了自己能够活命，将母蛊交给了朕。宣赐，有负于你的人很多，大昭的皇帝不过是其中一个。”

    ——“所以……我，还有终北那些无辜的人，都不过是你政治阴谋的工具？！”

    她还记得那天夜晚，终北的雪风静悄悄地停下，只余留长久寂寞的哀鸣。就是那样一个哀鸿遍野的晚上，落碧死亡的消息顺着北风而来，令她眼前发黑，久久不能释怀。落碧死于她父亲的疏忽，她执意要来北境寻找自己，就那样被从终北屠杀中逃出来的流寇做成了口粮，最终连信物都没有留下。

    宣赐怎么能释怀，如果不是自己被昭武所骗，终北就不会受此劫难；若非信生给自己下了定情蛊，她又怎么会在需要挺身而出的时候被迫置身事外！

    她的剑端，凝聚了一点黑紫色的漩涡，那是力量的黑洞。最前方的失者向鬼界堡的阴差发起进攻，尽管没有数量的优势，但失者永远不会安息。只要自己的怨念不灭，它们会一波又一波地攻击那道防线。

    ——“……你想要复仇吗？不想？你想要为自己而赎罪？……可以，我会满足这个愿望，但你需要支付相应的代价。”

    ——“什么代价都愿意？呵，别急……但我要告诉你，世间诸多遗憾，并不是你一人背负就能偿还得起的。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好吧，我知道了。”

    那位神明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们已不在人间，她也不再是受人敬仰的圣女。事已至此，仇恨、愤怒、痛苦，都令她感到麻木不仁。唯有耳畔挥之不去的哭喊，成为无法挣脱的梦魇。她只求有个结束。

    于是，象征欲望的神明，实现了她的欲望。终北国的生灵魂归高天，而剥离的痛苦和怒火则化为“失者”，永远流离迷失。她成为了承担这个代价的容器，日日夜夜承受着人间地狱的折磨。宣赐将此视为自己赎罪的方式，如果无法挽回过错，那么理应她一人偿还所有，不死不休。

    她成为了三界不容的野鬼，世间再也没有她宣赐的一席之地。然而，当她想要向人族皇帝寻仇时，却遭受了人神两族联手的抵抗——这是多么愚蠢、荒谬的事情啊！她一生都在追寻的合作，却在最后以这种形式得到了实现！昔日鞠躬尽瘁之人，如今也为了“大义”沦为众矢之的！

    宣赐精神失常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追究谁的责任，她只想毁灭所有人。后来的事，杀上神界，与所有人对峙，她早已没有任何感觉。

    曾经，她相信善恶有终；

    如今，她依然愿意相信世间有善良之人。只是这份善意，早已不属于自己。

    宣赐提着剑，从正在发生厮杀的战场一步步走过。她漠然无视了身边的惨烈斗争，眼中只有那条河。忘川，她必须要到达那里，做一个了断。

    骨剑上沾满了亡魂的碎片，周身散发着不详。没错，就是这样，这样就好——她本应该像这把剑一般，令人望而生畏。这样，才不会伤害别人，这样才符合她工具的身份。

    “宣赐！”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曾意味着荣誉。

    “宣赐！！”

    另一个声音从天空传来——有两个人在同时喊她。她终于肯抬起眼向上看去，那里正有一团巨大的白色影子，徘徊在鬼界堡上空。

    与此同时，沐戈也看见了白色影子的真面目：“……白泽！”

    说话间，一道祥云坠地，直接将方圆几百米的失者灰飞烟灭；化作人形的白泽落下来，千年过去他的容貌倒是没什么变化。这位通晓鬼神之事的使者撑起祥云屏障，将来势汹汹的失者大军挡在鬼界堡之外。

    “……白泽……”

    故人相见，却是在这般战场上，不得不说令人扼首。

    不过太好了，有白泽在，应该还能拖一段时间吧？沐戈抱着这样的想法，赶紧顺着屋顶一路爬到城墙边缘。不知道宣赐能不能看见自己，虽然看见可能也没什么用；但只要多一分阻止她的希望，都是好的！

    “不要再靠前了，宣赐。冥界之主不会让你到达忘川，在那之前你就会被他封印。”

    “别拦我。”

    “……你只有这一句要对吾说吗？”

    宣赐闭上眼。千年前的白泽，是什么样呢？自己有些记不清了，也许白泽并没有什么变化，毕竟他是能活千年的神族。曾经她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但美梦结束的时候，他也不在自己身边。再睁开眼时，心中的怅然已经消失了。无论是谁，也挡不住她。

    “看到你还活着，我很高兴，白泽。还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