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留。】
她说,声音自咽喉而出。
【我的时间等不了了,付千乘。我现在就要结果。】
到底是谁在说话?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却一时无法记起;是的,自己认识她,在模糊遥远的记忆中,在……那个书房。
——昭武帝猛地睁开眼。
黄昏的残阳将最后一点余晖打在庭院中,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夏日的蝉在树上嘶哑地鸣叫着。然而很快,秋天就会来到,这种声音也不过是它们临死前的挣扎。
她睡得有些懵,手中还握着一封密信。那是从北境密探那里传来的情报,眼下北方战事陷入了僵局,秋天将至,北境入冬则更早;倘若夏日结束之前还不能突破防线,就要和那群北方人打持久战了。
这不可能,昭武帝想。大昭的军队在寒冷天气没有优势,届时一定会被北境反攻;她的军队没有胜算,除非再拖到明年——但那就给敌人留下了喘息的机会。她步步为营,眼下更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说什么也要在这个冬日到来之前,把他们的主力军打垮。
她捏紧手中的纸,将它扔进池塘中,冷眼看着纸张被一点点浸透,然后缓慢沉下去。
“……付千乘。”她听见自己这样喊着。
背后传来锁链碰撞的响动。她回头一看,差点忘了,自己已经限制了他的行动,甚至这座庭院就是为了软禁他而存在的。付千乘的手脚都被枷锁束缚,脸上也带着铁制的面具。她上前蹲下身,温柔地为他取下面具,有些兴奋地说:
“国师大人,朕有办法了。”
“……”
“如今北境受到神域的波及,正是焦头烂额之时;倘若再有魔族前后夹击,必然一击即溃;到时,朕便一举拿下北境诸领,易如反掌。”
付千乘看着她,那双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他闭上眼摇头,极力想要劝阻这位几近入魔的君王。
“陛下,苍生无辜啊。”
“终北最是靠近魔界,一直以来便是北境与魔族的分界;倘若终北失守,北方没了防御,魔族必定会乘机而入。”然而,她根本没想征求国师的意见。她就像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般冷静而理智,这是最好的、现成的、出人意料的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于是她又开始思考,怎么做才能实现这个想法。一个并不道德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拥有足够的人望,以至于不会被任何人怀疑其正确性;自己用任何借口出兵都会被质疑,但如果领兵的是那一位——
“……得让她去。她得去。”昭武帝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些话。
“对了,你不是国师吗?你的占卜可信,你说的话她一定会听。”昭武帝一拍手,兴冲冲地对付千乘说。“怎么让她去终北?运势,天机……就说终北出现了诅咒。她一定会去拯救那些人,到时候……”
“陛下!”
付千乘想要唤醒她,唤回她的良知。昭武看向他,眼中无悲无喜,一如既往地,她不在乎他的感受。
“……你应该知道的,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眉头紧蹙,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只是个短命鬼,我只是想完成自己的梦想而已——而且,结果有什么不好?”
她又摆出那种楚楚可怜的姿态,与她在终臣面前那种意气风发判若两人。没有一个是真实的她。
他憋了半天,只有一句忠告:“人在做,天在看。”
昭武帝哈哈大笑起来,自己一向不受天道青睐。
“朕现在就拟一道密诏,叫宣赐带一支队伍即可刻赶往终北。”她已经开始找纸笔了。这具身体正体会着兴奋地颤抖,心脏砰砰直跳,仿佛正在为自己的决定而得意。
【不,不是这样!】一股厌恶从心底升腾。
视线一下子模糊了起来。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昭武帝;她只是个三十岁意外成为救世主的女人,她追随宣赐来到这里。她是,沐戈。
“!!”
沐戈彻底清醒过来,也完全从昭武帝的身份中脱离。她眼前所见,包括刚刚经历的一切,似乎是某个人的记忆。但为什么会是昭武帝的记忆?
她看见少女帝王将一纸密诏郑重其事地交给宣赐,两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宣赐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这位人族的皇帝。她很想上前阻止,告诉宣赐你面前这是骗子,大骗子!!但怎样开口,喉咙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终北国的百姓需要你的帮助,圣女阁下。大昭会是你最有力的后盾。”
“臣,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恶心!丑陋!!不堪入耳!!
沐戈此刻终于明白过来,宣赐的入魔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人族的狗皇帝,为了自己所谓的大业,将宣赐连着终北的百姓一并出卖了!
“畜牲!骗子!!……没良心的狗东西!!”只有到真正骂人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词汇有多么贫瘠。“你这混账,你活该遭雷劈!”
然而无论她骂得多难听,昭武帝都无动于衷——或者,根本听不到。
“别去,宣赐,我求你……”
终北的任务来得突然。白泽还在神域的战线上守家,宣赐没有特意联系他,只寄了封信简单说明了情况,便带兵匆匆奔赴向终北国。
不用看,沐戈也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终北国的百姓救不下来,他们一开始就成了牺牲品;宣赐救不下来,她已被昭武帝当成征战的工具而丢弃。
只是,那几千百姓也是人命啊。
沐戈体会到了宣赐最后的心情——悲愤,后悔,如剐心一般痛苦而无地自容。她是那样珍惜苍生的一个人,一腔善心却遭人利用,变成了害人性命的刀。她为何要背负这么多的失者,只是想寻求最后无果的赎罪罢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沐戈头一次听见了宣赐的哭声。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从来没见过她落泪,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刻,她也只会咬牙硬撑。
这一刻,自己想要拥抱她的心情到达了巅峰。
沐戈看到了宣赐的背影。她坐在地上,双手掩面痛哭着。她不是万人敬仰的圣女,也不是罪大恶极的凶手;她只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自己爱恨的普通人类。她会高兴,就会难过;会英勇,就会恐惧。然而这一切一切的情感,都被无情地人为抹去,只留下人们期待的样子。
“宣赐……”
沐戈缓缓蹲下身,抱住她。怀中的灵魂,很温暖。
“都结束了。”她说。“痛苦,悲伤,无奈……都会结束的,宣赐。这一次,我会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