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第二天清晨六点,县委组织的欢送队伍就已经来到卫生院了。

    他们是自发来祝贺劳动改造的龙岗百姓,有的带着锣和鼓,有的带着提前用纸折好的小红花,刚送完一波钢厂的去火车站,驾驶着拖拉机就来了家属院。

    聂浚北一宿没睡。

    自从母亲离世后,父亲的心气就彻底被磨没了,恍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游荡着,每天抱着骨灰盒喃喃自语,说累了就开始哭,哭累了就睡,如此往复循环。

    他从卧室出来,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叫醒聂涛:“爸,接人的车来了,我们得走了。”

    聂涛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清醒后,眼神空洞地应了一声:“……嗯。”

    早晨的龙岗天还未亮透,黑暗又阴冷。

    楼下敲锣打鼓的欢送声音越来越闹腾了,偶尔传出嚓片声,惊得人群一阵又一阵的叽喳。

    聂浚北的心里却始终惶惶然。

    楼下负责联络的人已经上了楼,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矮小中年男人,他敲响聂涛家的门,喊到:“火车不会等人的,赶紧收拾收拾出发了。”

    聂涛打开门,先按流程核对身份信息。

    联络人对了一下笔记本上的人名,又对了下聂涛在县委开出的证明信,点头道:“上车吧,你的行李就放楼下敞篷卡车里,一会儿他们会帮你弄到火车上的,你手里拿的这个是什么?”

    他指的是聂涛手里的骨灰盒。

    聂涛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联络人脾气有点急,正准备发作,就见到聂涛身后钻出一个带着毛线帽的冷面男孩。

    聂浚北替父亲解释:“这是我妈妈,她前两天刚走,我爸想把她带着,可以吗?”

    联络人不是阎罗王转世,他也有亲友有妻儿,倒不至于一口回绝。

    联络人:“你等一下啊,我看看……”

    他翻了翻身上随身携带的文件稿纸,捻了点口水翻页,用一根手指指着文字,找了许久,也没找到禁止携带骨灰盒的规定。

    联络人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做这个恶人,指了指楼下:“带着吧,你路上小心点儿,要是摔了砸了可就真没办法了。”

    聂涛一手抱着盒子,一手拎着那只看上去就名贵的牛皮行李箱,一跛一跛往门外走。

    聂浚北跟在后边,犹豫了半秒要不要关门。

    最后,他还是将大门敞开,露出空荡又颓败的室内客厅,毫无生机,毫无人气。

    肖蓉听到隔壁传来声音,开了门,正巧撞见联络人带着父子俩下楼。

    联络人是隔壁县来的,并不认识她,说了句:“别搁这儿瞎看啊,该干嘛干嘛,一会儿耽误火车了。”

    肖蓉心里有些不爽,嘴上还是答:“是是是,我不打扰同志你们工作。”

    联络人点点下巴,闷声不吭,跟在跛脚的聂涛后边,先一步下了楼。

    聂浚北拖着一个快要比他人还高的编织袋走在最后面,路过肖蓉面前时,放缓了脚步。

    他抿着嘴,郑重地给肖蓉鞠了个躬。

    聂浚北:“谢谢肖老师,您和黎叔叔……保重。”

    语毕,聂浚北转头去寻编织袋的抓手,眼神却不由自主飘向肖蓉身后。

    聂浚北:“……”

    ——人呢?不是说要来送我的吗?

    聂浚北已经尽量拖住时间,缓缓伸手握住编织袋的一角,还是没等到他想见的小伙伴。

    聂浚北:“……”

    ——小骗子。

    肖蓉一眼就看出他在找什么,赶紧朝着身后喊了一声:“颖颖,穿好衣服了吗?浚北要走了,快点!”

    不远处传来一声童音:“来了!等等我!”

    黎今颖好几天没睡好,生物钟早就被打乱了,今早差点就起床失败。

    要不是楼下锣鼓喧天,她怕是要一觉睡到日晒三竿才能苏醒。

    楼下院子传来联络人催促的声音:“楼上的搞快点!你们几个去帮那小孩看看,是不是行李太沉了拿不了……”

    黎今颖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家门口,连棉袄都没来得及扣,才终于赶在楼下来人之前,见到了她这位即将离开的青梅竹马。

    聂浚北看上去就跟南美难民电影里那些可怜八交的孤童似的,拽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线条编织袋,穿着灰不溜秋的破棉袄。

    但他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不像他爸聂涛,一副不想活了的死样。

    聂浚北站在门口看着她。

    无言。

    黎今颖靠着肖蓉站着,嘴里哈着白气。

    也不知道说什么。

    楼下联络人很快带着人走到了楼道,一群人踏踏踏的脚步声回响在耳边,越来越近。

    肖蓉对催促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有些急了,赶紧催促两个小朋友:“颖颖,浚北得走了,和他说再见吧。”

    黎今颖用牙齿咬了下嘴唇,没吱声。

    她也不知道两人还能不能见面。

    聂浚北已经见到了他在龙岗唯一的朋友,没了遗憾,故作坚强之态,学着小大人那一套,扬了扬下巴,说出了他的祝福。

    “再见,以后别生病了。”

    黎今颖听见小男孩的这声祝愿,又听见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也来不及思考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三月的寒风打在脸上,突如其来的孤独与无力席卷而来。

    黎今颖:“再见,好好活下去。”

    她这句话是伏在聂浚北耳边说的,声音小到说出口就消失在风中,连肖蓉都没听见。

    聂浚北一愣。

    他明显听见了。

    “你还在干嘛呢!赶紧走啊!楼下一群人等着你呢,你这编织袋里放啥了?咋这么沉!”

    乌泱泱几个人上了楼,两步走到他们跟前,一个壮汉扛起聂浚北的行李就走。

    肖蓉赶紧把黎今颖推回家里,护在身后,嘴上帮着解围:“小孩嘛,一起长大的情谊,有点舍不得!”

    领头的壮汉哪儿懂这些,他的拖拉机还在楼下烧着油呢,再磨蹭一会儿就得熄火了。

    他语气不是很好,上来就牵着聂浚北往下拽:“多大点儿事,别磨蹭了。”

    聂浚北被拽着往下拖。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来不及说话,就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

    肖蓉竖着手掌,喊了句:“浚北,照顾好自己,再见——”

    黎今颖也重新从肖蓉身后钻出来,却只能见到空荡荡的走廊。

    她又往外走了几步,垫着脚尖,想看清院子里的情形。

    楼下是一阵又一阵的发动机启动声。

    还伴随着欢送队伍的民乐声。

    围观群众的讨论八卦声。

    联络人所在的卡车先往外开,走在最前头,上面还系了一朵大红花。

    拖拉机跟在后面。

    一股柴油味冲得满天都是,黑漆漆的气体直直地往天上喷,被风卷到了黎今颖所在的二楼。

    有点呛人。

    聂涛坐在拖拉机驾驶位旁边的座位上,看不清表情,只有一个头顶。

    黎今颖看了好几眼,没找到这辆拖拉机周围有另一位人类幼崽存在的痕迹。

    ——嗯?大哥你真不管你儿子了啊?

    直到最后一辆敞篷卡车路过院门,掉头转弯的时候,黎今颖才看清,苫布下的空棚里塞着几个编织袋,其中就有聂浚北拽着的那款。

    幸亏黎今颖不近视。

    不然她还真看不清楚——聂浚北蹲在几个编织袋中间,跟着卡车一抖一抖的左右晃。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不知道是在看刚才拖拉机留下的黑烟,还是在看一家三口曾经住过的小屋。

    敞篷卡车渐渐走远了。

    自发欢送的群众也渐渐散了。

    黎今颖在走廊上扒着栏杆看了半天,才被肖蓉扯进屋,数落了一通。

    肖蓉:“怎么衣服都没穿好就出去看,脸上都被风刮红了,要是冻感冒了怎么办?”

    她语气不重,主要是心疼。

    至于黎今颖这么做的原因,肖蓉心里也清楚。

    但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她拿着刚刚用开水烫过的搪瓷杯试了试温度,轻轻贴到黎今颖脸上,温暖的触感很快从皮肤传递至全身。

    肖蓉一边帮女儿暖身子,一边安慰道:“以后咱们颖颖长大后就会明白的,很多小伙伴都只能陪伴你一段时间,你未来还会认识更多有趣的人……”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黎今颖忍不住吐槽:妈妈呀,可是他们是主角啊……咱们都是推动他们剧情发展的NPC!

    当然,她不可能说出口。

    关上门,烤上火,手里抱着暖乎乎的取暖搪瓷杯,黎今颖的思绪却并不在这里。

    她想到书里聂浚北不明不白的死亡交代,心中正在为他暗暗祈祷。

    ——希望刚才说的祝福,他能放在心上吧。

    *

    聂浚北蹲在编织袋中间。

    他睡了一觉醒来后,已经被敞篷车司机拉到了隔壁镇,眼前忽然闯进几个同龄人。

    他们之中有男孩有女孩,脸上大多露出兴奋惊奇的神情,没心没肺地交流着:

    ——你去哪儿?我去XX镇!

    ——我不知道,我弟弟和我分开了,他长这么高,穿了件小马褂,你们见到过吗?

    ——没见过,分开是好事啊!到时候好玩的不都是你一个人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把原本还显得凄凉的敞篷卡车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之中有些人似乎是一个大院的,彼此认识,贴在一起叽叽喳喳不停。

    终于,有个看上去高一些的男孩发现了一直不说话的聂浚北。

    这男孩算是隔壁镇的孩子王,年纪比他们大一些,已然过了懵懂无知的童年时代,脸上挂着不太乐观的表情。

    他找到聂浚北,在他身边挤了个位置。

    孩子王问:“你去哪儿?”

    聂浚北搭了他一眼,答:“西北。”

    孩子王惊讶道:“这么远?得先过兴安岭,再过黄河吧?我们家六口人,我和我妈去河南,我爸北上,我外公带着妹妹去秦岭边上,你呢?”

    聂浚北答:“我家就我和我爸。”

    孩子王又问:“你妈妈呢?”

    聂浚北没回,转过头去,闭上眼。

    孩子王尴尬地踹了踹手,看着一车吵吵闹闹的弟弟妹妹,笑不出来。

    很快,卡车再次发动。

    龙岗周围的这些镇子连柏油路都没有,只能顺着当地人指引的泥路开,期间轮胎好几次陷进土坑里,一群人又不得不下车刨坑。

    隔了一会儿,天上又开始飘雨夹雪。

    还刮风。

    呼啦啦的风夹着雨雪,吹进敞篷车的苫布,一群小孩冻得嘶嘶地叫唤,早没了刚才的兴奋劲。

    聂浚北被冻醒后,想到黎今颖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忽然就对未来的境遇有了实感。

    ——好好活下去?

    卡车在泥泞小路上下颠簸,他抓着编织袋的一角,另一手护住早已冻僵的耳朵。

    他想,活下去,就能改变什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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