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误解

    聂浚北没在开玩笑。

    西北那边催得紧,龙岗县本来就隔得千里远,交通上赶路就得耽误不少时间。负责监督他们下放劳动的人说了,明天早上七点就得启程,父子俩是真得马上收拾东西,一步都不能耽误。

    通知很仓促,行动过程也很仓促。

    连胡婉笙的头七都没办法等。

    前一天聂涛才刚刚取到胡婉笙的骨灰盒,今天就得退掉房子连夜打包行李离开。

    卫生院收到下放通知的人就两户,除开聂涛这一家,还有一个老医生,听说他前妻和两个孩子都在国外,属于是重点劳动对象。

    不过老医生运气要比聂涛好一些,他被分到了龙岗上边偏一些的农场,用不着搭火车长途跋涉,晚点儿找个卡车司机拉过去就行了。

    黎志兴作为书记,卫生院这么大的事项,他必须得冲在最前面。

    早饭简单啃了俩馒头后,黎志兴套上雷锋帽,裹上绿棉袄,就去满镇子找编织袋去了——总不能让聂涛他们拎着一个丁点儿大的箱子就出发吧。

    肖蓉也没闲着,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票,就牵着黎今颖去商业街购置东西。

    奶粉、肉松、午餐罐头。

    这些平时连黎今颖都没怎么吃过的东西,肖蓉愣是一样买了一小份,虽说不多,但起码也够父子俩省着吃个一两顿,实在担心被批,到了地方拿去和当地居民换点儿馒头也是极好的硬通货。

    采购结束,肖蓉寻了个没什么人的时间,敲响隔壁的大门,悄悄摸摸塞到他们门后,还不忘嘱托聂浚北一定要藏在箱子的最下方。

    晚一些的时候,黎志兴带着编织袋赶回院里。

    他先给楼下独居的老医生送去,还从他的伙食费里挪了几张二两票出来,偷偷放在编织袋里,担心直接给的话,那位老知识分子不肯低下气节,咬死都不收。

    黎志兴回来后,坐也坐不住。

    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帮上忙。

    肖蓉只能安慰他:“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夜色渐渐暗下来。

    月明星稀,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冬霾。

    黎今颖吃过晚饭,也还是没有丝毫困意,她满脑子都牵挂着隔壁的主角团。

    就算是读小说,她作为一个感性的读者,也极其容易被书中人物的命运经历所牵动。

    更何况,她现在是360度4D环绕式观看。

    甚至还有长达半年的情感交互。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无论再怎么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还是有些不可避免地为隔壁两父子而担忧。

    ——路上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这一去大概要十年才能回来了,可是十年后龙岗还叫龙岗吗?他们还能回来吗?

    ——聂涛现在的精神状态堪比纸薄,能照顾好男二号聂浚北吗?不会就是在路上饿死的吧?

    黎今颖越想越焦虑。

    她在卧室房间里走来走去,躺下了又坐起来,站了一会儿又开始踱步。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如此反复循环了好一会儿后,黎今颖觉得不行,她得抓住最后的机会,和隔壁主角团再交流一次——万一就能像救下胖虎那样,她这只蝴蝶再翻起什么浪花呢?

    她心中有种预感,如果什么都不做,她未来一定会后悔。

    说干就干。

    黎今颖推开卧室门,恰好撞上肖蓉正在点票,似乎也是想给隔壁再送一些粮票过去。

    肖蓉以为女儿睡了,吓了一跳:“颖颖,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要去学校呢!”

    黎今颖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学校啊,她摇摇头,实话实说:“妈妈,我想去看看聂叔叔他们,以后……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

    肖蓉正在理票的手僵了一下。

    女儿一语中的。

    是啊,相遇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这次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缘分才能催化彼此再见面了。

    肖蓉站起来,把手里刚才清出来的粮票扯了几张,塞到了黎今颖手里。

    肖蓉:“正好,你给聂叔叔带去吧,咱们这个月票已经够用了,让他路上拿着,千万别客气,万一有什么事儿也能招呼招呼。”

    黎今颖伸出手接过。

    她低头一看,竟然是黎志兴配额里少有的全国通用粮票,现在也只有这种类型的票据才能让聂家父子在异地换一口饭吃了。

    黎今颖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肖蓉蹲着替她理了理刘海,温柔又饱含深意地轻声道:“去吧,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吧。”

    黎今颖已经听出了肖蓉的言外之意。

    在龙岗这座小县城里,现在只有黎今颖一个人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有线性概念。

    她知道十年后,一切都会落为尘埃。

    可是,其他人不知道啊!

    恐怕在她父母看来,聂家父子这次去了西北,这辈子大家也不会再见面了。

    黎今颖攥着粮票,快步迎着月光走到了隔壁,垫着脚敲了敲隔壁的木门。

    意外的是,来应门的是聂浚北,并不是理论上应该正在忙活照顾独子的聂涛。

    聂浚北小心翼翼开了门,见到是她,卸下了防备,问了句:“怎么了?我爸睡了,我出来和你说。”

    黎今颖有些没反应过来。

    ——睡了?这么早就睡了?

    ——哥们儿你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远行西域戈壁了,真的可以睡得着吗?

    聂浚北微微合上木门后,转身对上黎今颖有些疑惑的目光,大致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他开口解释道:“我爸快三天没合过眼了,我妈走后,他就一直没睡过,今天才终于熬不住,倒了下去……对了,你找我是做什么?”

    黎今颖若有所思晃了晃头。

    她抽出手里珍贵的全国有票,一把塞到聂浚北的上衣左上角兜里。

    黎今颖:“你拿着吧,这是我妈妈给你们准备的,路上万一有什么事儿,也能先应付应付。”

    聂浚北还想客气一番:“不用了,肖老师已经给我们家准备太多东西了,我们不能收。”

    他又从兜里把票拿出来。

    黎今颖可不听这些。

    她猜测小家伙对即将面对的生活没有概念,才能说出如此客套的话,赶紧又捏着他的手塞了回去,还不忘帮他扣上纽扣。

    聂浚北:……

    黎今颖压根没注意到小男孩因为耳朵红起来而闪躲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你就当是买那些书的费用吧,别再塞回来了,好好用,要派上用场。”

    她一板一眼地咬字,说得很认真,瞳仁在月光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聂浚北愣了愣,没再拒绝。

    但是两人之间客套的氛围才刚刚平静了几秒,聂浚北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交代了一句:“我还有东西给你,你先别回家。”

    还未来得及追问,聂浚北就跑得没影了。

    隔了大概两分钟,黎今颖已经开始冻得在走廊上跺脚时,聂浚北抱着一堆东西从家门背后钻出来。

    他把这一堆瓶瓶罐罐的家当全部塞给了黎今颖,有还未开封过的家化雅霜牌雪花膏,黄色包装上画着一朵鲜艳的牡丹花;有那两个她见过的玉兰花款式的热水袋;甚至还有一个绿色丝绒款式的绣花荷包,里面似乎还装着东西。

    这些一看就是胡婉笙的东西。

    黎今颖懵了:“你干嘛?你留着啊!”

    聂浚北摇摇头:“我们家里都是男丁怎么用?况且,我爸见了也伤心。”

    黎今颖还是觉得不合适,特别是当她从绿色丝绒荷包里翻出一对珍珠耳环时,更加不敢接了。

    黎今颖:“怎么还有这个?”

    她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也不敢大声张扬手里的珠宝是什么款式,赶紧把珍珠耳环又收了回去,塞给了聂浚北。

    聂浚北这才反应过来她在害怕什么。

    明白之后,他也没强行塞回去,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我不是故意想害你……”

    黎今颖当然明白他的心意。

    她点头,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知道,你揣着吧,路上以不变应万变,说不定以后能换个馒头呢?”

    最后,黎今颖只留下了那对暖手袋中的一个,连带着另外成对的那个和其他瓶瓶罐罐全部还给了聂浚北。

    黎今颖:“你都收回去吧,我就要这一个就行了,我会好好爱惜它的,你放心。”

    聂浚北:“嗯,我知道。”

    他又揣着东西蹑手蹑脚回了屋,等到他放好东西出来后,黎今颖已经站累了,索性蹲在他家外面的墙壁边上。

    聂浚北再次出来后,见到她这幅姿势,也跟着靠着墙蹲了下来。

    今天似乎是农历的十四号。

    月亮已经圆成了一个大饼,肉眼几乎见不到淹没在乌云与黑夜中的缺口。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除了楼下有几户小厨房传来细微的刷锅声与院里两三个小孩的嬉闹声外,要比早晨安静了不少。

    黎今颖转过头,随口朝身边的小男孩问了一句:“以后还回来吗?”

    聂浚北摇头,如实说:“不知道。”

    黎今颖追问:“如果有机会呢,还想回到这里吗?到时候说不定连这座家属楼都已经不见了。”

    聂浚北没想那么远,他就是单纯的不知道。

    他不知道未来自己的家会在哪里。

    也不知道这一去西北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他不知道去了西北后,之后隔一段时间政策变了,他又要搬家去哪里,西南大山?边境海岛?

    聂浚北很迷茫。

    他不明白他还有没有未来。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压得他小小的身子喘不上气来,只能瞎找一个话题赶紧转移。

    于是,聂浚北选择了最错误的那个。

    聂浚北:“我听说你有个未婚夫,你知道吗?”

    黎今颖懵了。

    要不是聂浚北提了这一嘴,她自己都快忘了,书里面傻大妞的确是有过一任未婚夫的,但是作者交代的笔墨并不多,没有仔细展开,只提了提家世似乎是龙岗数一数二的水平。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子家里似乎还挺有背景——所以才看不上傻大妞,早早就把她这个累赘给甩开了。

    黎今颖也只能跟着答:“好像是吧,我也没见过他,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聂浚北不解。

    他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还专门去公社学校里偷偷找到了邻居姑娘这位神秘的未婚夫,是一个挺开朗活泼的男生,虽然有些潜在的势利眼倾向,但总体上也不像是什么大恶人。

    ——反正,性格和他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黎今颖想到原书里的暴发户描写,几乎凭借着她的多年小说阅读经历,把前·未婚夫的人设完善出来了——油嘴滑舌,见色忘义,仗势欺人。

    聂浚北犹豫了半晌,还是追问:“你没见过他,怎么就确定自己不喜欢他了?”

    刚问出嘴,聂浚北心里已经有些后悔。

    怎么想也知道,如果黎今颖未来真的遇见了那位传说中的钢厂未婚夫,怎么会不喜欢?

    出身好,家世好,为人或许也算是幽默。

    不就是母亲以前在沿海看的那些画本子里最常出现的优渥公子哥吗?

    聂浚北刚想说,我不该问,就被黎今颖打断。

    黎今颖倒也没想那么多。

    她想着聂浚北现在才多少岁,小孩子的疑问随便敷衍敷衍就是了。

    ——多年后,她会为她此时的行为付出代价。

    黎今颖应付道:“哦,因为我喜欢安静的美男子,他话太多了,听起来就很吵。”

    她脑子里还肯定了自己好几次。

    小孩子嘛,咋咋哇哇的,可不就是吵嘛!

    更何况,她的重点的确是真实的心声啊!

    ——要美男子!

    美!好看!帅气才是第一要义。

    颜值永远是她这位颜狗的永动生产力。

    此时此刻,月光下的聂浚北听了她的解释,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要安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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