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枯枝乱舞,雨溅在车窗上,嘈嘈错杂。
江知雪出神地望着窗外,看着偶尔闪过的路灯,在雨夜里长明。
不是没有想过和夏濯尘会再见面,毕竟他是她的债主,也是将20岁的她,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人。
只是,不应该是今天这样,她满身泥泞,他纤尘不染。
低头,江知雪看着覆在她身上的黑色风衣,用拢在衣服里的手轻轻抚了抚。
又记起,好像第一次见他时,自己正在被口诛笔伐,群起而攻。
也很狼狈。
视线微偏,江知雪小心翼翼地将目光落在了身旁闭目凝神地人身上。
肤色冷白,剑眉挺鼻,轻阖的双眸睫长而密,鼻下薄唇自带润色,轮廓锋利又含着浑然的清朗。
总觉得自己在他们相遇之前便见过他,可霄壤之别的两人,哪来的那么多交集。
江知雪笑自己,许是时间在美化记忆。
“江小姐,在笑什么?”
低沉的嗓音响起,在封闭的空间内避无可避。
从繁杂的念想中回神,江知雪与看着她的人对上了目光。
眼神幽深,同一片汪洋,窥不见底。
江知雪移开目光,带着歉意道了声:“抱歉,夏先生,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而已。”
“说来听听。”
“夏先生不会感兴趣的。”
“江——”
“哥,”副驾驶位置上,许淮揉了揉眼睛,顶着一头棕色的卷毛,转身问道,“你和谁说话呢?”
江知雪这才意识到副驾上有人,这人也看到了她。
许淮睁大了朦胧的睡眼,趴在靠背上,“车里什么时候多了个漂亮的小姐姐?”他探出手,笑着说,“你好,我叫许淮,是你旁边坐着人的表弟。”
男孩眼睛明亮,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江知雪被这明媚的笑意感染,也伸出了手,“江知雪。”
两手相握间,有人冲着许淮道:“你的手刚才擦过眼睛。”
夏濯尘声音冰冷,眼睛微眯,看向许淮。
感受到了他哥眼神里的警告意味,许淮登时收回了手,悻悻道:“不好意思,江小姐,刚睡醒揉过眼睛的手,就不和你握了。”
手僵在半空中,江知雪看向满脸歉意的男孩,道了声,“好的。”
许淮挠了挠头,看向他哥,正认真地盯着旁边人看,他觉得不对劲,平时他哥管得没这么宽,有问题,大大的有问题。
许淮决定舍命一探究竟。
“江小姐和我哥是什么关系啊?”
操,怎么没忍住问得这么直接。
算了算了,问都问了,听天由命。
江知雪声音温淡,“夏先生是我上大学时的资助人。”
“哦~”许淮点了点头,看向他哥,大学就把人勾搭上了,“资助人啊,我怎么不知道集团还资助大学生呢?”
“你什么时候关注过公司?”
夏濯尘睨了他一眼,语气不悦。
很好,问题越来越多了。
许淮视线重新转回,“哦~那夏小姐现在从事什么行业?在哪儿高就啊?”
江知雪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顿了顿说:“北市殡仪馆,现在是一名遗体整容师。”
“哦~”许淮又看向他哥,“遗体整容师啊——什么?遗体整容师!”
他猛然看向江知雪,吸了一口气,“江小姐是入殓……师?”
江知雪平静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波澜起伏。
“听起来怪渗人的。”
苦涩蔓延,江知雪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你是觉得自己能长生不老吗?”
夏濯尘看向弟弟的目光里增添了几分冰寒。
江知雪盛着夜色的眸光动了动。
许淮眼睛在两人身上流转。
很好,夏濯尘又呛他了。
许淮虽然直爽,但言语从不伤人,他之所以这样说只是想看看他哥的反应。
他哥很少会主动维护别人,今天却拐着弯地骂了他两次。
“对不起,江小姐,”许淮真诚道,“我说话不经过大脑,你别介意,你们的职业很伟大。”
收回目光,江知雪道了声“没事”。
“江小姐,”许淮眼珠转了一个轱辘,又道,“介意我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债主的弟弟问她问题——江知雪想了想,轻点头。
“我的一个朋友,对殡葬行业特感兴趣,就想找个入殓师当女朋友——所以请问,这么漂亮的江小姐,单身吗?”
许淮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一个大拇指:许淮你可以,为了你哥什么话题都能转,什么朋友都造得出。
“你的哪位朋友?”
夏濯尘在问许淮,目光却是沉沉地落在江知雪的背上,仿佛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注意到他哥灼灼的目光,许淮压着嘴角。
“没有,”江知雪应道,“我们这个职业很难找到合适的婚恋对象,何况——”顿了顿,她接着道,“我本人别没有恋爱和结婚的打算。”
闻言,许淮看向他哥,眼底带着调笑地意味,遗憾道,“啊?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回去劝劝我的那位朋友。江小姐要是有朋友从事这个行业,请推荐给我g……不对,我的那位朋友。”
“哥”字怎么这么烫嘴呢?
“好的。”江知雪淡然一笑,想到了安宁。
“江小姐——”
身旁的人叫她。
声音慵懒,带着漫不经心。
江知雪微微偏动目光,“夏先生,什么事?”
许淮适时停住了嘴,将主场交给了他跃跃欲试的哥。
“我记着,江小姐是北市师范大学毕业的?”
一瞬沉默。
“嗯。”江知雪应道。
声音轻到不易察觉。
“文学专业?”
江知雪点头。
“没记错的话,是以专业第一成绩毕得业?”
江知雪看向他,“夏先生想问什么?”
“为什么会选择从事殡葬礼仪行业?”
许淮缩在座位上,也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车内又安静了下来。
暴雨似是小了些,砸在窗上的响动淡了些,时间也好像变慢了。
半晌,江知雪低着头,眼底情绪晦暗不明,“我可以不说吗?”
夏濯尘看着身子微微蜷缩的人,眉间慢慢蹙起,放轻了声音,“好。”
许淮脸藏在衣领里,眨巴着眼睛,又听见他哥道:
“江小姐,有兴趣写个故事吗?”
话落,许淮又从座椅上支起身子,疑惑地看向他哥,不懂他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夏氏集团最初是以木材产业发家的,经三代人的努力,商业版图拓宽到了房地产、电子信息、人工智能……到他哥手里,也有了影视娱乐公司。
夏氏影视公司也不缺编剧啊。
江知雪抬起头,“夏先生这是何意?”
揉了揉眉心,夏濯尘迎上江知雪的目光,“江小姐现在从事的工作很有意义,又属于小众行业。夏氏影业计划拍摄一部关于小众职业的电影,旨在尽可能让更多的人了解不同的,特别是一些边缘化的从业人员,他们所面临的心酸和不易,也希望能够消除大众对于一些职业的误解。”他看着目光澄澈的女孩,接着道,“江小姐大学毕业后,在选择殡葬行业前,还从事过其他职业,不是吗?”
“哥,你怎么知道的?”许淮没忍住,问了出来。
夏濯尘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许淮紧紧地抿住了嘴巴。
“江小姐文学专业出身,又有对不同职业的体验,现在所从事的职业很特别并具有丰富的意义,担当电影故事的创作,再合适不过了。”
话落,夏濯尘的目光便移向了窗外,“江小姐,你说呢?”
江知雪有些晃神。
因为自身原因无法站在讲台上授课后,她确实从事过一些不同种类的职业,但都因为各种原因不了了之。殡葬行业可以说是当时唯一的选择,也因为职业的特殊性与她当时的心境相契,她才踏入,一干就是三年。
可是——
“夏先生,”江知雪声音平缓,“我已经毕业五年了,并且大学所学与剧本创作并无关,主攻师范类,我本该——”
站在三尺讲台上的。
眼泪来得急,砸得她手疼。
许是察觉到了身边人情绪的变化,夏濯尘侧目,捕捉到了那毫无征兆的一滴泪。
坠落于灯光下。
滚烫在他的心口。
像是不受控了似的,他伸手向她。
“夏先生,您还是请一位专业的编剧创作,我……做不到。”
声音的情绪荡然不见,又变回了冷冷清清的样子。
夏濯尘喉动了动,收回了手,“江小姐未免太看轻自己了,”视线重新落于窗外,“江小姐只需要写出一个故事就好,剧本改编,是编剧的工作。”
“可是——”
“没有可是,”夏濯尘嗓音沉了些,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凝神于同他双目相对的女孩,“江小姐是觉得我会看错人吗?”
“还有,江小姐别忘了——”
江知雪在他深暗的目光中噤了声。
良久,她说了句:“我没有忘,可以给我时间考虑吗?”
“一个晚上,”夏濯尘闭上了双目,“明天给我答复。”
“好。”
委屈的语气,听得夏濯尘长眉拢起,但也只是默默看向望着街灯的人。
江知雪看着车窗外的街市,雨夜濛濛,但霓虹灯装点,万家灯火相连,看起来依旧繁华。
她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
夏濯尘,她的资助人,她的债主。
她欠了他很多钱。
注定自由不了的。
车子行驶得平稳,穿梭于城市之中。
三个人,三种心情。
许淮在两人刚刚地对话中,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觉得他哥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攒着一肚子的话想问,偷偷瞄了后座的两人几眼。
双目紧闭,夏濯尘脸绷得紧,浑身散发着冷气。
江知雪一直望着窗外,神色平静,眼里波光流转。
电话声打破了沉寂。
“我可以接过电话吗?”江知雪问。
夏濯尘闭眼颔首,许淮抬手示意,“你接。”
“李姐,”江知雪语气轻柔,“怎么了,我马上到。”
车里很静,两人的对话便显得格外清晰。
“知雪,圆圆今天回家淋了雨,有点发烧。”
“严重吗?”江知雪语气担忧。
“没事,低烧,我想说要不今天你休息一晚吧,我怕她传染给你,她这个状态也学不进去。”
“好,那您费心,圆圆要是好点您给我发个消息,”江知雪松了一口气,“您也注意好自己的身体。”
“好。”
挂了电话后,车内又恢复了寂静。
“师傅——”
“去老宅。”
夏濯尘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在江知雪前,向司机说道。
“能不能先送我回家?”
江知雪问。
身边人不语。
“夏先生?”
旁边的人闭上了眼睛。
良久,说了句:“老爷子想见见你。”
许淮伸长了脖子,竖直了耳朵。
什么?爷爷要见江小姐?
“见我?”
江知雪惊诧。
“总得知道集团资助了个什么样的人。”
“哦。”江知雪不再言语。
许淮摊在靠背上,心里仰天长啸:可是爷爷他当甩手掌柜很多年了啊,早都不管事了啊!?
夜色逐渐漫开,车内又安静了下来。
半晌后,轻缓的呼吸声慢慢流淌进了夏濯尘的耳中,他偏头看了一眼。
一座之隔的姑娘,沉沉地睡了过去,车外斑斓的灯光滑过她的睡颜,恬淡安然。
夏濯尘眉宇间也舒然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