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雪醒来时,车上只剩下了她和夏濯尘。
“夏先生,您怎么不叫醒我?”
“老爷子还没回家,不着急。”夏濯尘划着平板,随意地应了句。
“抱歉,”江知雪坐起身子,想要将拢在身上的大衣还给身边人。
“穿着,”夏濯尘打开车门,“跟上。”
手顿了一瞬,她应了声“好”。
江知雪跟在夏濯尘的身后,悄声打量着他带她来的地方。
是一座独立的四合院,青瓦红门木窗,古色古香。
院落宽敞,院中铺着碎石青砖,一树银杏满枝灿黄,四方秋菊花身飘摇。
锦鲤嬉戏于两列方池,檐下木笼里站着一只青鸟。
心中觉得稀奇,江知雪偷偷瞥了一眼抬脚进屋的人,想多看一会儿这只漂亮的鸟。
“夏濯尘,孙子。”
江知雪心头一惊,迎上转身而来的目光。
鹦鹉又喊了一声:“夏濯尘,孙子。”
夏濯尘眉峰轻挑,“解释一下。”
知晓是误会了,江知雪眨着眼睛,无辜道,“它自己说的,不是我教的。”
夏濯尘嘴角微勾,正想说些什么,一道雄浑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我教的。”
许知远背着手走了过来,气哼哼道,“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可不就是个孙子吗?”
江知雪静静地立在院中,看向来人。
迎面走来的老人双鬓斑白,清隽瘦挺,步伐稳健。
“外公,”夏濯尘站直身子,笑得无奈,“我这不来了吗?”
又转头看向应答的人,她很少见过夏濯尘笑,这样随意、亲昵的语态更是闻所未闻。
眉宇舒展开来的他,笑容里藏着流向深海的星河。
“姑娘,你是?”许知远注意到了檐下的陌生女孩,问得亲和。
“江知雪。”夏濯尘答道。
“我问你了吗?”许知远瞪了一眼他,“让人家丫头自己说。”
提着烤串的许淮走向他哥,小声说了句,“刚去接老头,打牌又输了,心情不好。”
“许老先生您好,”江知雪温声道,“我叫江知雪,上大学的时候被夏氏集团资助过。”
“哦~”许知远转身看了一眼外孙,后者看向了别处,“夏氏集团资助过啊。”
“嗯。”
许知远又将目光移回至江知雪身上。
小姑娘不卑不亢,眉清目秀,但……太瘦了,脸色也很苍白,还一身水汽,头发半干。
让他看着有些心疼,“丫头这是淋雨了?”
江知雪还未应答,老人转过了身,生气道:“你怎么回事,还不带人去换身衣服?”
夏濯尘只是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的错。”
“把人带去客房,我让张妈把衣服送来。”
“好。”
许知远又转过身,笑得温和,“丫头,先去换衣服,待会儿我们再聊。”
江知雪有些懵神,待反应过来时,手里已经被放了一身衣服。
浅蓝色的碎花中式上衣,黑色修身长裤。
她洗了个热水澡,擦着头发,看着床上的衣服。
身子是暖的,心好像也被温热的水浸泡过。
晚上的一切,都很梦幻。
江知雪笑了笑,换上了衣服。
“许老先生。”江知雪轻轻喊了声。
许知远正和夏濯尘对弈,闻言,抬头。
灯光下的女孩亭亭玉立,梳洗过后,气色也看着好了些。
“不错,这衣服是濯尘外婆的,你穿着很合适嘛。”
江知雪有些不知所措,看向噙着笑打量他的人。
夏濯尘在看她,却一言不语。
看出了后辈的无措,许知远招了招手,“穿着吧——江姑娘会下棋吗?”
“会一些,以前陪我父亲下过。”江知雪点头。
“那来陪我下一局吧,濯尘太笨了。”
夏濯尘起身,言语带着笑意,“好,我笨,江小姐请。”
江知雪坐下,看清是象棋后,道:“我下得不好,还望老先生不要取笑。”
“哈哈哈——”许知远摆好棋,笑得爽朗,“随便下。”
“好。”
时间慢悠悠地荡,厅堂暖黄色的灯光,一丝不落地落在女孩瘦纤的背上。
夏濯尘斜靠在红木椅上,静静地望着江知雪。
乌黑的长发顺滑的散落于背,柔和的灯光给女孩镀了一层朦胧的光影,本就白皙的皮肤有了暖意,双眸清透,盛着认真,浅笑嫣然。
他的唇角也不自抑地扬起一抹笑。
被勒令在厨房撸串的许淮,一到客厅,就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
有人博弈饮茶岁月悠然,有人眼角带笑,痴痴观望。
他的嘴角要和明早的太阳一齐升起了。
许淮坐到夏濯尘身边,若有其事道:“哥,收敛点。”
夏濯尘瞟了他一眼,起身倒了一杯茶。
“哟,啃完了?”许知远看到了摇摇摆摆坐到木椅上的人,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许淮从口袋拿出一盒酸奶,撇嘴道:“有您这么说孙子的吗?”
“谁让你给我当孙子的?”许知远落了棋,“我就想要一个孙女,像江丫头这样的,谁成想,都是一群带把的,还棋艺一个比一个差。”
“江小姐要是乐意,您把她认成干孙女呗。”
话落,许知远看了一眼正在品茶的人,摇了摇头,“我倒是想,怕是有人不同意。”
夏濯尘靠近唇口的茶杯滞在了空中,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
醉心于研究棋局的江知雪没注意到身边的弯弯绕绕,凝神思索如何破局。
“许老先生,”江知雪看出了许知远棋局的漏洞,“您真的确定在这儿落子吗?”
“落子无悔。”许知远掷地有声。
“那——将军。”
“嗯?”
许知远吃了一惊,盯着棋盘凝神看了一会儿,“江丫头厉害啊。”
江知雪摆摆手,“是您手下留情了。”
“来来来,陪我再下一局。”
抬眼看了下墙上的钟表,快九点了,江知雪歉意道,“许老先生,今天恐怕不行了,我得回家,明天还要上班。”
“哦,”许知远摆棋的手顿停了下,“让濯尘给你请一天假,吃过夜宵再陪我多下几局。”
犹豫了一瞬,江知雪慢吞吞道,“我不在夏氏上班。”
“那你在哪儿上班?”
一时之间,空气又安静了下来。
许知远觉得奇怪,看向对面的姑娘。
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江知雪开口道,“北市殡仪馆,我是一名遗体整容师。”
老人看着她,江知雪心里煎熬。
半晌,许知远点了点头,“挺好的,以后我走了,你给我画得英俊点,好让老太婆在阴曹地府也被我迷得五迷六道的。”
“外公。”夏濯尘无奈道。
许淮一口酸奶呛到喉咙,咽下去后,竖起拇指,“爷爷,牛!”
就像是褶皱没熨平了般,心里的起伏消失不见。
江知雪认真道:“许老先生,您一定会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
许知远笑道,“那就承江丫头吉言了——不过今天太晚了,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明天一早让濯尘送你去上班。”
“不许推辞。”许知远起身,“都去睡觉吧。我也累了。”
“江丫头,下次来,喊我爷爷,不要一口一个老先生,我不喜欢。”
老人回房前,对她说。
看着老人离开后,江知雪望向夏濯尘。
男人拿起外衣,说了句:“好好休息。”
她又看向许淮。
男孩向她递去一盒酸奶,笑得和煦,“江小姐,晚安。”
江知雪认命地走回了客房。
与庭院的古朴不同,卧室的装潢采用中西混合。
壁纸是橘黄色的,印着点点小花,落地灯乖顺地站在古木床边,被套呈浅黄色,上面印着卡通人物。窗是向外开扇的,窗台上放着一盆仙人球。一张写字桌紧挨着嵌着窗的墙,桌边有一个白色书架,顶端养着几盆多肉。
房间里还氤氲着浅浅的薰衣草香。
很温馨的布置,与江知雪想象的大不一样。
却与她曾经的卧室相似。
鼻头轻嗅,江知雪坐在了床边,换上张妈送来的睡衣。
睡衣上也是一对卡通人物。
她笑了笑,心中觉得奇怪,又具体不知是哪儿,便钻进了被窝。
本想好好思虑车中的事,但在这温香中,困意促使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
夏濯尘洗完澡,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睡衣,拿出一本笔记,写着字。
噔噔噔——
有人敲响他卧室门。
“请进。”
他将笔记锁进抽屉。
许淮探着脑袋,穿着浴袍走了进来。
“哥,”许淮靠在书桌旁,眨着眼看向夏濯尘,“你知道我憋不住话对吧?”
“说。”
“那我就直问了,三个问题。”
“第一,你今天来机场只是来接我的吗?”
他哥来接他,许淮还挺意外的,但是他五点下的飞机,他哥六点才来,回家的路上,还让司机绕路,走经过北山墓园的那条路,说是不堵车。
“第二,江小姐和你只是被资助人和资助人的关系吗?”
许淮觉得他哥看江知雪的眼神里,夹带着许多情绪。
“第三,你是不是在追江小姐?”
都把人带回老宅了,他怎么不知道受资助的学生还有半夜带回家的?
夏濯尘盖上钢笔的笔帽,看向许淮,“问完了?”
许淮点头。
“三个问题,我只回答一个。”
“我是在追江小姐。”
“那您追人的方式可真特别,”许淮咋舌,“逼着人给您打工,夏总真行。”
“你知道个屁!”
夏濯尘目光幽沉,看向坐在书桌上的人。
“哥,”许淮一脸的震惊,“哥,你刚才是讲脏话了吗?”
不再应答,夏濯尘起身去了落地窗前。
“我嘞个豆,”许淮跟上他哥,“这么多年了,头一次见你情绪起伏这么大,你再骂一句。”
夏濯尘:“……”
“出去。”
“不!”
“怪不得今天处处维护江小姐,”许淮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我就没见过你给谁主动解过围。”
夏濯尘侧目看了一眼旁边没心没肺的人,“不愿意给别人解围,是因为生意场上的许多场面,是有人刻意为之,我解围,那就是入局。但江知雪不一样,你今天针对她职业说的话,很失礼。”
“我那不就是为了证明你对她不一样吗?”
许淮说完这句,感受到了落在身上的目光,又暗了几度。
“那你可真够蠢的,”夏濯尘转身,“她之于我的特别,不用任何人、任何事证明。”
“回去睡觉。”
“哦。”许淮被他哥骂懵了,破碎着心从夏濯尘的房间走出。
夜晚寂静,雨后的墨空,不知何时挂上了一轮弯月。
夏濯尘望着院中,身后有响动传来。
“你怎么又——”
他转身,看到一头银白的老人笑着负手走了进来,气定神闲。
“外公,您怎么还没睡?”
许知远不答反问:“江丫头就是那“草莓姑娘”?”
*
江知雪是被一通电话叫醒的。
她看了一眼手机,凌晨四点多,将睡衣叠好后,留了一张纸条,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许家。
北市周围的蔚县,因为接连不断的降雨造成了矿洞坍塌,致使六人伤亡,其中三人遗体转移到了北市殡仪馆。
江知雪收到通知,赶去帮忙。
一路上心神不宁。
早晨六点。
夏濯尘去敲江知雪的门时,里面人久久未应。
他眉间微蹙,向张妈要来客房钥匙,进去后,看见了熟悉的笔迹留下的纸条,静静的躺在床头柜上。
纸上写着:许爷爷,馆里有急事,我先走了,下次再来和您下棋。
眉眼的烦躁荡然无存,他小心地将纸条带回了房间,锁进抽屉。
*
操作室外,安宁换好衣服,担忧地问:“你可以吗?”
江知雪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一定可以。”
“别硬撑,”安宁拍了拍她的肩,“加油。”
两人走进了操作间。
江知雪看着躺在操作台上的人,面部的创伤很大,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需要修复的地方很多。
她强迫自己凝神,发颤的手逐渐稳了下来,心里默念着:“先用硬质材料塑出颅骨骨架,将脸部剩余皮肤进行拉皮,然后进行五官重塑……”
从操作室走出时,江知雪脱力地蹲在了地上。
师父李兰走过来,扶她起来,“做得很好,辛苦了。”
无力地笑了笑,江知雪轻声道了句,“谢谢师父。”
“下班好好休息。”
“好。”
从殡仪馆走出,江知雪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双眼无神。
逝者残破的面容印在她的脑海中,她喃喃自语:
“矿洞坍塌。”
“希望我做到了,让你体面地离开……”
嘀——
车辆的鸣笛声拉回了陷入某种记忆的她。
江知雪抬头望去,一人西装革履,从车中走出,向她而来。
“夏先生,”江知雪站起身,声音带着嘶哑,“您怎么来了?”
夏濯尘看向她,眼圈泛青,虚白的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红,“你发烧了?”
“没……”江知雪抬手前,有人掌心已经贴向了她的额头,她怔了怔,“吧。”
触到女孩额上的滚烫,夏濯尘周身的气压低了下来,“怎么就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啊?”
“算了。”夏濯尘将人拉着坐到了车里,系上安全带后,回到驾驶位置上,启动车子前打了个电话。
脑袋越来越昏沉,江知雪疲惫地说:“夏先生,麻烦把我送去滨江路93号的轩和公寓。”
夏濯尘看了她一眼,轻“嗯”了声。
江知雪闭上了眼,抱着胳膊睡了过去。
从睡梦中醒来时,车已经到了公寓楼下,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的西服外套。
她起身,打开车门,夏濯尘靠在车的另一侧,望着高楼一角。
“夏先生,谢谢你送我回来。”
夏濯尘看向她,“带我上去。”
“啊?”江知雪踌躇。
“我看着你把药喝了就走。”
她这才发现他手中提着一包药。
“附近没热水。”
夏濯尘又解释了一句。
“我可以自己吃。”江知雪小声说了一句。
一时安静,夏濯尘定定地注视着她,“江小姐,还记得昨天车中说的吗?”
“一个晚上,我要答复。”
怔神一瞬,江知雪点头,终还是将人带上了公寓。
夏濯尘站在门口,提着一包药环视着江知雪的家。
一室一厅,窗明几净,干爽整洁。
“夏先生,没有男士穿的拖鞋,”江知雪换好鞋,“您直接进来吧。”
话落,他唇角勾了勾,脱掉皮鞋,穿着一双黑袜走进,找到热水壶和杯子,泡了一袋冲剂。
“我自己来……就好。”
江知雪的话在触及到男人的视线时,断成了几节。
夏濯尘用手背试了试杯壁的温度,递给了她,“喝掉。”
“一滴都不许剩。”
江知雪接过,分了好几口才喝下。
见杯底无剩余,夏濯尘坐到了沙发上,“江小姐,可以聊正事了。”
江知雪看向坐得随意的男人,对上他的目光,问:“夏先生,一定要我写吗?”
夏濯尘看向她,“江小姐还想推辞?”
“我可能——”
“故事创作结束后,夏小姐的债款抵清。”
一刹静默,半晌后,江知雪问:“真的吗?”
夏濯尘颔首。
“那我……试试?”江知雪眼睛亮了亮,“我一定会认真写。”
夏濯尘起身,将身后递出,“为了后续的沟通和交流,加个微信。”
“噢,”江知雪也掏出了手机,低头扫着二维码,没看到咫尺之人嘴角的笑意,“好了。”
“合作愉快,记得吃药。”
留下这句后,夏濯尘离开了公寓。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江知雪缩在了沙发上,望着逐渐昏沉的天色,思索着怎样写一个故事,却恍然记起了车中的梦。
在梦中看她清了一个名字——一盏小台灯。
忽地,江知雪跳下沙发,从卧室拿出笔记本电脑,登陆上一个网站。
那是她大学用来分享一日见闻,并将它们编成故事的一个小说网站。
江知雪输入密码后,弹出了作者页面。
笔名:一盏小台灯。
简介:能暖一个是一个。
一本未完结的小说。
相同的ID,写下两条留言:
第一条:大大怎么不更了?
第二条:你还好吗?
我还好吗?
思绪翻涌,泪水来得匆忙,江知雪看向洒满星光的秋夜。
想起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