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轮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边柏远请了一整天的假。第二天再见到他,所幸是疲惫万分的喜形于色。
边叔叔如意料之中地跑到学校大闹,对此,边柏远只是语气强硬地拒绝了他的所有要求。
“法律规定,在我成年以后就不需要监护人了。我现在当然有权选择和谁在一起生活。”
我们担心边叔叔三天两头的打扰会对边柏远的复习节奏产生影响,于是跟老田提议让学校门卫直接禁止边叔叔进校。
老杨也出面劝说,让边柏远不要这么任性,起码先把高考考完再说,但最后边柏远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不清楚这对于当下而言,是否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自从和骆阿姨搬到一起之后,边柏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第六轮考试考完的那天下午,全班都徜徉在终于快要解放的兴奋感里,各科课代表则是忙着分发答案和答题卡。
我疑惑学校的改卷速度什么时候快到了这种程度,顺手接过宋千梨递过来的答题卡后,却发现上面写着芬芬姐的祝语: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最大的那匹黑马!
相同的话,我也曾在三年前听见罗女士在我耳边说过,此时看见芬芬姐的留言,仿佛听见了宿命回响的声音。
答题卡一张又一张地下发,每一张上都写满了老师们最诚挚的祝愿。
我于是终于有了高考即将到来的实感,在纷飞的漫天白卷垒成人生前进的阶梯之后。
高考壮行会那天,天气热得过分,但依旧浇不灭所有人的热情。
年轻的孩子们站在灼灼烈日下兴奋地窃窃私语,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打湿了发际和前襟,却还在雀跃地和老师们讨要毕业寄语,完成一个又一个“热气腾腾”的拥抱。
林俊杰的《裹着心的光》在此刻突然响起,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即将离别的感伤后知后觉地从心头涌起,攒了三年的情分于是从眼眶中汩汩流出。
“ 裹着心的光
很暖与你有关
有梦就听得到
用爱呼应感叹”
设身处地的感同身受让我无法在此刻吝啬眼泪。
我们互相拥抱着庆贺自己熬过了这一年,然后在不成言语的啜泣声中真诚地祝愿对方前程似锦。
干嘛非得在这么热的天气举办壮行会呢?
汗水糊了一脸,连衣服都打湿了一半。
校长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做着演讲。
机械重复的声响和富有节奏的抑扬顿挫让我在热气蒸腾中昏昏欲睡,直到身边有人开始朝成功门走去,我才缓缓站起身来准备去迎接我的未来。
我跟着人群穿过了成功门,接过老师们递过来的“高考必胜红包”,我从周围人殷切的期盼中捕捉到令人动情的关切和鼓励,于是泪水从未间息。
临考前的那个晚上,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听见罗女士轻微的鼾声,想起三年前挤过的人满为患的公交,想起学校外逗留的那群迷茫的孩子,想起无数个躲在浴室里痛哭流涕的日子,然后在被窝中慢慢伸直了双腿,仿佛听见了骨节拔高的声音。
曾经以梦境的方式在我脑中放映幻灯片,等到梦醒的时候,决战的日子也终于到来。
我们在考场外面等了很长时间,手里拿着一本复习大纲来来回回地诵读上百遍,然后就被通知进场考试。
第一门考语文,信息型阅读是熟悉的《只此青绿》,并没花太长时间解决完了所有题目,真正感到知识捉襟见肘的是难以把握的新题型。
好不容易硬着头皮答完了一道对联题,紧绷的神经还是在看到作文题目以后不由有些崩溃。
“本手,熟手,妙手?”
听见我说语文没发挥太好以后的罗女士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饭盒递给我,又让我别想太多,专心复习下午的数学。
我们在老校区考试,而我也幸运地坐在原来教室的靠窗后排位置。老邓说,我占了“天时地利”,只差“人和”。
这应时的“天时地利”倒让我听见了前排不少接过数学试卷的同学倒抽的凉气。
我习惯写试卷之前先大概预估一下试卷的整体难度,只稍一眼,我就断定这张数学试卷不简单,不过它的真实难度最后还是让我有些难以承受。
迅速解决完选填题以后,当我把目光移向三角函数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死活化简不出题目所要求的形式。
我劝自己放宽心,先看看自己最拿手的立体几何,然后就发现自己居然连第一题的平面平行都证明得如此吃力。
我心想统计总该“放我一条生路”,却发现当下自己想到的唯一解题思路繁琐到让人忍不住哭泣。
没关系,后面还有我的“此生挚爱”椭圆……
等会儿,怎么连你也不按套路出牌?
此时我本想抬头看看考场其它考生的反应,却先听见了排山倒海似的低声叹气。
我于是心下了然,准备要紧牙关跟这张数学试卷来一场殊死搏斗。
从我自诩笛卡尔·萧的那天起,我就不允许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做不出来的解析几何。它没有条件又怎样,我给它创造条件。我倒要看看,是你这张数学试卷更难,还是我笛卡尔·萧更厉害!
后来,再次回想起考高考数学的那个奇迹般的午后,我都很难想象自己是以怎样的精神状态顽强地填满了整张试卷。
接着,又很难想象改卷老师是以怎样“普度众生”的慈悲心怀,捡沙淘金似地在琳琅满目的突发奇想中给我找得分点。
小时候嫌那些在青菜堆里挑肉渣的人磕碜,现在面对这些从一堆错误中找得分点的老师,让我感动得恨不得跪下来原地给他们磕上几个响头。
到现在,我都依旧很清晰地记得,考完数学的那个午后,全操场的人在一起抱头痛哭的壮观场景。
怎么描述我当时的感受?
就好像刚跟面试的考官言辞凿凿地理论完“鸡蛋可以孵出恐龙”以后,发现其它面试者在面试的时候被上帝强行闭了麦。
一时间,我很难分辨出,究竟是他们更可怜,还是我更可笑。
我独自坐在石凳上思考人生,边柏远过来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回复他一个高深莫测的“你猜。”
张思渊带着眼中含着热泪的段璞瑜过来,贴心地为他递上第二包抽纸,后者则是抽噎着说道:“复读一年,我终于遭到了‘天谴’。”
晚上回家跟罗女士抱怨数学试卷的变态难度,结果倒是让罗女士担心得翻来覆去地彻夜未眠。
第二天,舅舅送我去考场考试。
出门之前,罗女士突然从卧室里衣衫不整地跑出来,着急地抓紧了我的双手,又用那双疲惫的眼睛看了我很久,最后还是咬紧了牙关没让自己说出来一个字。
我很少在罗女士的眼中看到不安和失措之类的情绪。
在外做工而导致皲裂的手指上常年被涂满了护手油,这会儿出来得有些急,没顾得上涂护手油,于是粗糙的掌纹和起皮结痂的指尖摸索得我的手背,带来轻微的刺痛。
我明白她彻夜未眠的担忧,于是抽出一只手抚上了她的手背。
“别太担心,一本肯定还是考得上的。”
舅舅也在这个时候笑自己的妹妹太过于神经紧绷,“清袅平时成绩这么好,你别太担心。”
两人轮番安慰一阵之后,罗女士这才又放下心来回去睡觉。
第二天上午考历史,即使是省内出题,难度依旧够高。
去年八十往上的平均分让各位专家在今年铆足了劲儿,要给我们这些“学习骡子”一个致命打击。
“学习骡子”辛辛苦苦拉扯了三年知识,最后被验货的各位大爷一脚踹翻。
幸好还有英语带给我慰藉,心平气和地做完了整张试卷,最后出了考场又开始担忧仅凭英语拉不开分数。
“没办法,这是国家现在的趋势。
往后,英语只会越来越简单,更别说现在已经有不少小语种加入了高考的范围。
而且,现在基础英语的教学人才已经趋于饱和,所以就算学了英语公费师范,老师这个饭碗递给你了,你都不一定接得稳,更别说那些英语非公费师范生和英语非师范专业。
要说搞科研,这也算一条路子。但每年英专生那么多,国家科研立项就那么几个,就算你争取到了培优的名额,也难说有项目的导师肯带带你。
年轻的导师资源福利少,有经验的导师还有一大群研究生博士生等着带……”
晚上考完英语,刚刚毕业的表姐难得打来视频询问我的近况。听二姑说,她刚刚在寅岗的一所小学找了一份英语老师的工作。
她学的是英语师范专业。
据她所说,英语专业,前途少,行业卷。虽然“真正的强者从不会抱怨生存环境”,但一个系几百号人总不可能各个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很遗憾,她就是“八仙过海”的时候,何仙姑踢进海里的那块石子。
随波逐流地准备一年考研过后,很荣幸地就地“沉没”。但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学校附近的小学正在招收英语老师,凭借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最终幸运地脱颖而出。
她今天打视频过来,是来劝我不要选英语专业。
我正想回道“我连考试都没考完,怎么选专业”,罗女士立刻拿了她的眼镜和胡萝卜笔过来,开始煞有介事地研究。
“站着干嘛呀,快去复习!”
这会儿她开始着急替我筛选学校,我得以抽空去读地理书。
最后一天的组合考试在高三旧楼。昏暗的光线加上嘶哑的喇叭声音,让我不由犯困,最后也只是发挥平平。
考完高考后,我跟着大部队坐上了返回学校的大巴。
我坐在车里看窗外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厚厚灰迹覆盖的车窗倒映一张素净憔悴的面庞。
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混杂着周围同学兴奋的窃窃私语不断传来。
月光来不及顾盼流连的短暂间歇,夕阳以瑰丽的姿态献给年轻的灵魂悠长的湿吻,在这座南方小城暮色四起的时刻,我在火树银花的暖暖夜色中四处寻觅此去经年的回忆。
我突然反应过来,一切就这么仓促又迅速地结束了,在我还没彻底回过神来之前。说不上太多惋惜,只剩下即将迎来三个月假期的兴奋。
耳边的嘈杂依旧是不绝于耳。
我听见时间浪潮滚滚向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