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灭读书灯,满身都是月。
划下高中最完美的句号,我即将披着一身月袍奔赴人生的下一趟旅程。
临走前,老杨招呼大家把教室里剩下的班级活动用品带走。
“留在这里也是被下一届丢了,还不如大家今天都带回去……”
一语毕,大家便开始掘地三尺地寻找教室里有价值的东西。
“杨老师,我觉得这个电脑不错!”
慧慧作势要把电脑搬走,老杨笑道:“要是等会儿被田老师抓住了,记得说这件事儿跟我没关系。”
听到这,慧慧最终还是放下了作恶的小手。
我从剩下的盆栽里挑了一盆文竹,张思渊带走了那盆栀子花。
收拾好东西准备离校的时候,正好遇到过来帮忙搬东西的边柏远。
“萧清袅……”
“边柏远,你有时间吗?”
他放在我的书箱上面的手在这一瞬间突然垂了下来,两弯远黛轻蹙,似是有些拿不准我此时的意思。
一旁正盘算着怎么把电脑运走的慧慧,听见我们这边的动静转过身来,立刻替边柏远回答道:“他有时间,他最有时间了。他今天一整晚都有时间!”
接着,她就不由分说地把边柏远往我身边推搡。
我让边柏远帮我抱着书箱,接着我们便一起从停车场的旋转楼梯下去,往校门口走。
走到停车场,我率先停了下来。
夏夜晚风徐徐,却偏偏吹不散面上的燥热。
“我知道你月底就准备跟骆阿姨一起搬到北华市去。我怕到时候再说会后悔,所以我现在想说,我喜欢你。”
说完,我便满怀期待地抬头望向他的眼睛。
我渴望看见大喜过望的惊异,或者是心下了然的一汪缱绻。可我只能看见他的瞳孔突然剧烈收缩,然后是反复不尽的犹豫和纠结。
神经紧绷和心脏剧烈跳动带来的微妙失重和轻微头晕让我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突然耳鸣。
我万分困惑于他的回答。
“你知道,张思渊也喜欢你吗?”
他的眼里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接着是几分迫切,还有太多我看不懂的莫名期待。
“什么意思?”
像是突然打开潘多拉宝盒一样的惶恐不安,又像是某种预想被证实之后的了然。但在此刻,我知道自己无暇顾及他人,只是迫切地等待着他给我的答复。
他却在这个问题较上了劲儿:“我的意思是,张思渊也喜欢了你很久。”
我敏感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也”这个字,于是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他为自己的一时失言感到后悔万分,眼中纠结更甚:“萧清袅,我一定会去北华市,你明白吗?我不会留在林北省,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听见这话,方才还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在此刻逐渐平静下来。
心里仿佛黑暗中的求索者找到了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于是再次回到了混沌无际的黑暗中。又像是在惊涛巨浪的命悬一线时,突然瞧见到那张梦寐以求的脸,一句爱恋宣之于口之前,就被浪花卷进了深不可测的海底。
我想起重病的外公,想起在家里等待着我的爷爷奶奶,想起太多熟悉又温柔的面庞。
“清袅成绩好得嘞,想考什么大学啊……”
“清袅长这么漂亮,学校肯定很多人追吧……”
“等清袅考完高考,就可以回家了。到时候,奶奶抓一只最肥的母鸡给你吃。以后上了大学,见到清袅的时间就更少了……”
我并不是习惯瞻前顾后的人,因此大多时候,我并不太能理解他的顾虑。
以前我只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隔着几万道数学题,隔着风马牛不相及的理想和远方。后来我又觉得,我们之前隔着千差万别的家庭关系,毫不相同的人际处事对策。
但我固执地认为所有这些差异都可以从中调和,于是仍然不死心地说道:“但是这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们都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就确定我们会没有以后呢?”
我着急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继续言辞恳切地说着,眼泪也着急地一个劲儿往外冒。
他在看见泪水的那一瞬间慌了神,然后就开始手足无措地到处找着纸巾。
“怎么还开始哭了呢……”
他并没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这会儿只能笨拙地弯下腰来,用指腹替我擦掉眼角不断流出的泪水。
刚才还冷漠生硬的试探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只剩下言语混乱的解释和表白。
“清袅,别哭了。我很喜欢你。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但我不可能为了你留在林北省,我不可能为了任何人留在林北省,这里有太多我想要逃离的人和事情了。不只是我的爸爸,还有我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他们像是吸血鬼一样支配了我太久太久。
我太想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了。如果可以,我想明天就和妈妈一起离开,但是我舍不得大家,更舍不得你。
但你和我不一样。清川市有很多爱你的家人和朋友,你不应该为了我一个人远走他乡,最后和所有爱你的人都失去联系,我不应该自私地把你留在我身边。
说起来有些惭愧,我一直不太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某种意义上来说,高子衿说得很对。但我很感谢你,清袅,你让我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她能够过得更好。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够一直在所有人的偏爱当中继续幸福地生活下去。
而我,我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他把双手撑在我的肩膀上,认真地看着我,又对我说了太多他平时根本不会说的话。
我看见他眼里的幽澜漾开清波,倒映着我的脸庞,还有我前所未见的平静和温柔。
我开始相信,爱真的可以让贫瘠的灵魂重新长出血肉。他开始慢慢拔掉心底扎根了十八年的利刺,过简单又纯粹的生活。
他帮我把书箱放到了舅舅的车上。临别前,他给了我一个短暂的拥抱。
他清晰而激烈的心跳敲打着我的鼓膜,我的心脏在此刻突然开始剧烈跳动,补上了第一次遇见时漏掉的那一拍。
“到了北华市记得在群里发消息。还有,祝边老师梦想成真,未来顺遂!”
我拼命忍住了将要决堤的泪水,开玩笑似地跟他道别,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车里。
十分钟后,手机的短信提示铃声将模糊的视线再次聚焦。
“我知道,你也是。”
泪水再次汹涌之际,我突然想起在书中看到的一句电影对白。
妈妈,十字架是爱的标志吗?
是的,孩子。而且爱也常常意味着十字架。
黄昏一路沉默,呼啸而过的风将布满泪痕的面颊吹得生疼,我闻见盛夏植物饱含辛辣的味道,看见不远处橘黄色灯光逐渐亮起的烟火人间。
离别的钝痛在心脏短暂微麻之后,终于铺天盖地地袭来。
我开始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背负的十字架。
第二天照旧艳阳高照,我被慧慧,乐乐硬拉着出来吃饭。
等菜的间隙,徐慧慧女士看我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已经把昨晚的事情猜了个大概。
“虽然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但我还是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异地恋会死吗?”徐慧慧女士忿忿不平地猛吸了一口可乐,最后被呛得直咳嗽。
“这不是异地恋的问题。相爱不能克服万难,合适才能。你们俩各方面相差太大了,与其最后老死不相往来,还不如见好就收,当个普通朋友。”
虞逸看得透彻,一句话说完,慧慧也没再跟着接话。
“那张思渊呢?”
乐乐不确定地问道,成功让我开始犯起头痛。
好巧不巧,手机来信提示铃声响起,低头一看,正是张思渊发过来的邀约。
“哟嚯,他这比曹操还及时!”
徐慧慧女士的八卦之心重新点燃,她替我点开了微信聊天框,然后发现是看电影的邀约。
“花前月下,共享佳片。清袅,你是去,还是不去啊?”
此时我还沉浸在被边柏远拒绝的伤痛中无法自拔,实在提不起精力去应付张思渊,正想直接拒绝,却被虞逸给拦住了。
“他那么心如明镜的一个人,你觉得他可能会不知道你和边柏远昨天的事情吗?”
虞逸的这句话,倒把我给问住了。俞渝也在这个时候过来劝到:“好歹朋友一场,有些话,还是你亲自去说比较好。”
秉持着“友谊至上,好聚好散”的原则,我顶着个熊猫眼,如坐针毡地陪张思渊看电影。
他挑了一部相当冷门的片子,又正赶上周一工作日,于是整个影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等到电影的片头曲放完之后,我已经有预感自己会在未来的三十分钟内陷入沉睡。
果不其然,冗长的英文对白和诡异的电影镜头完美匹配了我的困倦因子,一觉醒来,电影已经接近尾声,张思渊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我知道这个时机可能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担心我的感情会给你造成心理负担。”
我有些头脑发蒙地听他说着这段云里雾里的对白,接着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说起来有些变态,有时候我也会像剖析其他人的心理一样剖析我自己。我总觉得自己是缺爱的,所以急于去追求一些什么来填满自己。但后来我发现,我不能总是以我对其他人的要求强迫其他人,也不能认为其他人会给予我同等的期待。
所以,萧清袅,我喜欢你,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义无反顾地走向我。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在过去的整整一年里,确实很认真地喜欢过你。
但是现在,我得去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电影结束之后黑幕升起,他的面部轮廓被突然到来的昏暗勾勒得更加明晰。
他有一张像鸟类一样天真又机敏的面庞,俊秀又勾人。而两个浅浅的酒窝偏偏又盛放了溺得死人的温柔,然后是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倒映着我的面庞。
他是西方骨的文墨丹青。一株风光霁月,一点眉眼如画,是七月庭中嬉水一簇,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他是一年多来小心翼翼的陪伴,也是难以言说的心安。
他把真心掏出来给我瞧,还要我怎么再负隅抵抗说不过尔尔。但感情始终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后来居上的悉心呵护或许真的比不上先入为主的半生惊艳。
理想终将回忆蒸发,撞上骨感的现实,然后两败俱伤。
电影结束之后,他送我回家。
走到路口,我看见月圆。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我再也忍不住,回头冲他喊道:“张思渊,记得朝有光的地方走!”
说完,我就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小区。
马路上川流不息,人群熙攘,我隐没在人群中,不敢回头再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