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少音刚在绣院吩咐完活计,画院那头便遣人来回禀。
“朱大人说秋猎的画稿还得再等两日,何掌事这边多多担待。”
何少音接过茶盏,“朱大人做事细致,再等上五日也无妨,大人慢慢画吧。”
她拿茶盖撇去浮沫,隐隐听见远处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一口茶的功夫,外面又安静了。
中秋庭燎骤熄,牵连者甚众,宫中掌灯油火烛的宫人,革职的革职,杖杀的杖杀,连运送松油的官吏也未能幸免。
她放下茶盏,从朝西的台架上拿出一匹绣毯,嘱咐阿元送去丰乐楼,又抽些金银丝,绣福袋解闷。
算算时间,人也该到了。
“何掌事贵人事忙,孙某贸然登临绣院,掌事勿怪。”
初次相见,孙太卜礼行的规矩。
何少音见他前来,放下针线,稳稳回了一礼。
“太卜是稀客,更是贵客,能来就是天大的面子,岂有怪罪一说。”
何少音命人奉茶,摆手屏退左右。
“掌事客气了”,孙太卜接了茶盏,笑容拘谨,茶盖捏在手里好半天,低声询问。
“何掌事和城东巷子可有交情?”
“怎地太卜听到了什么风声?”
何少音被人拿住了把柄忽然惊慌,手肘碰到盛福袋的漆盘,盘子转了几转。
“几日前有人给我批了一卦,说流年不利要行事谨慎,破解之法是向东行善。所以我在城东巷子里散了绸绣,太卜觉得此行可妥当?”
孙太卜松了口气,“散财也是破法之一,自然妥当。”
何少音也松了口气,“那就好。”
“只是,不对啊”,何少音失了血色,声音带着抖颤,“这事是我的私隐,当日只派了府里丫头去做,城东巷子的人不会知道是我散的绸绣,太卜从何得知,又为何一口认定是我做的?”
孙太卜茶盏端的不稳,泼洒了出来。
何少音低声盘算,“丫头说那日有位小郎君,年纪约莫有十二了,吵嚷着要吃糕点。丫头带他去车轿上取,论起来只有他见过何家马车,莫非太卜和那小郎君认识?”
太卜刚摇了两下头,就听何少音自言自语:“这事好打听啊,家里长兄担着户曹的职,小郎君是谁,父母又是谁,户籍册子一查,可不就清楚了?”
孙太卜汗流不止,手抖得再端不住茶盏,抹了两把汗,腿弯软的像纸糊的架子,不用风吹就折在了地上。
“何掌事快言快语,是个爽利人,日后倘有用的着地方,但凭掌事差遣。”
“太卜折煞我了”,何少音起身搀起他,“我看过那户籍册子,当真是做的滴水不露。只要长兄在一日,何家就帮你瞒一日,可好?”
孙太卜连连应声,腿不听使唤的朝座塌上瘫靠。
“倒是我眼下有一急事,定要太卜相助。”
何少音话说得爽快,“敢问二三月相接时,天象可有异动?”
孙太卜双手摩挲两下,掐指来算,“三月初,风平浪静,在往前数,二月星象与往年无异,并无异常。”
何少音摇头提醒,“二三月星象一定有异,故而不能杀生惹祸,当温和治之。”
她眉眼流转,含着点到为止的机锋,“至于星象如何有异,就得看太卜的本事了,请太卜务必在档册里添上这一笔。”
孙太卜听得糊涂,但见她神色忽又冷肃下来不好过问,起身踱了几回步子,颔首应允。
送走孙太卜,何少音拉过漆盘,打理好金线,仍旧绣她的福袋。
皇家如此看重祝祷,必然会谨遵天象而为。只有二三月星象有异,陆戈轻判薛家才算名正言顺,日后史书工笔也好,街谈巷议也罢,都挑不出陆戈的错。
她越来越离不开陆戈,她得认。
若陆戈有不周全的地方,她就补上。
有备无患,兵书上学的。
秋猎前夕,绣院赶制完了出行要用的幄帐、绣幔。
朱其昌的画,用笔精细,何少音的绣,层次分明,珠联璧合是难得的佳作。
陛下洒了不少赏赐,又独独赐给何少音一道空的圣旨。
“头差办得利落,一时想不起赏什么好,你且自己去想,想好了来找朕讨赏。”
今年秋猎定在江陵渡,百十顶四方幄帐沿江搭建,不远处林木葱郁,是鼎鼎有名的江陵林场。
皇室女子血脉里流淌着先辈尚武的胆魄,大多能拉弓引箭。
百余个箭靶在林场上依次排开,女娘们聚在一起比试箭术,欢声笑语吵得林场上空飞鸟四散。
何少音凑不上热闹。
在樊州,没人教她骑马射箭,她羡慕的看了一会,远远的择了个藤椅躺着晒太阳。
“快过来玩”,林尚芸扯着嗓子喊她。
她推拒的很快,“我不会,你们玩吧。”
林尚芸跑过来双手叉腰,“陈映姝都会,你不会?该不是扮猪吃老虎吧,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跟着玩玩嘛。”
“当真不会”,何少音悠悠的摇着椅子,“去找陈娘子玩吧,我睡一会儿。”
“大白日睡什么睡”,林尚芸力气大得很,扯着她往人群里跑。
林尚芸常年混迹校场,准头好极了,几乎次次正中靶心。
旁边的陈映姝也不逊色,娇柔的双臂拉开弓弦,笔直的箭身裹挟疾风,竟也是箭无虚发。
几番比试之下,陈映姝赢了头彩。
太阳真刺眼。
少音站在高台下,眯起眼,仰头瞧着陆戈把头彩交到陈映姝手上。
这是江陵林场的规矩,中头彩者,能得武将亲赐,博个好意头。
陈映姝站在陆戈身旁许久,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
陆戈退开几步,和台上同僚打了招呼,快步下了高台。
他从人群中提溜出一脸看戏的何少音,指着后面的箭靶问:“想玩吗?我教。”
“不想”,想也不承认,少音玩了几下腰间的组玉佩,“射箭不好玩,没意思。”
“我带你看个有意思的。”
陆戈撩起她被风吹乱的额发,带她来到渡口的擂台边。
台上窦准刚赢了一场,正在等待下一个挑战者,目光触到陆戈的那一刻,没了盛气凌人的气焰。
窦准倒了枪头大步朝台下走,背后却有粗哑声音叫住他。
“敢和我比吗?”
呼日延手无寸铁跳上擂台,眼神阴鸷酷烈的要把他当场碾死。
窦准见来者不善,手中长枪一横,轻蔑怒道:“又来个找死的。”
呼日延急退两步,引窦准逼近,翻手按住枪枪杆,当空一脚踢向窦准面门。
呼日延手中没有兵器,一招一式却不落下风,出手凌厉专挑薄弱处下手,不像是切磋,倒像是夺命。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陆戈的眉头也越拧越紧。
“咚”
鼓点落下,双方打成平手,谁也不服谁。
窦准上下打量呼日延,猛地推开人群,冷脸离去。
窦准一走,呼日延肩头松快下来,他不紧不慢的翻过围栏准备跳下。
“跟我来一场?”
符离从人群中走出,立起刀锋横拦在呼日延身前。
呼日延露出不耐的神色,“不来。”
“是不敢来吧。”
符离语气轻慢,带着挑事的轻蔑,谁看了心里都不舒服。
呼日延飞起一脚朝符离踹去,两个人从围栏打到台中,放兵器的架子被重重的掀翻在地。
褚无恤拍拍陆戈,“这两人怎么回事?”
陆戈沉默不语,忽然身形一动,翻过围栏从符离手中夺过什么东西,另一掌牢牢按在呼日延肩头。
擂台上的判官见陆戈出手,立刻击鼓喊停。
“此局平手。”
营帐里,陆戈阴沉着脸坐在席榻上,符离和呼日延跪在下头,一言不发。
隔着两道帷帐,何少音觉出外面冰冷的气氛。
她料到没啥好事,方才推诿了半天不肯进来,陆戈执意说林子大,丢了不好找,让她在里头等着。
她撩开帐角,瞧了眼可怜兮兮的符离和凶神恶煞的呼日延,暗道陆戈不近人情。
“北军不搞内讧,不想干了就滚。”
陆戈冷冷发话,底下二人头埋得更低了。
“窦准再不济,也是御赐的中郎将,你不服什么?看不惯他,就博军功取代他,擂台上争高下,那是给小孩儿玩的,明白吗?”
呼日延闷着嗓子挤了声,“明白。”
陆戈冷喝,“出去!”
呼日延刚步出大帐,五枚钢针齐齐从陆戈手中掷出,不近不远,立在符离膝前三指的地方。
“从哪儿弄的?”
符离抿了抿嘴,“养伤期间不能提刀,我捣鼓些暗器,试试灵不灵?”
陆戈身子往前探,“灵吗?”
符离点点头:“还行。”
“练一个我看看”,陆戈手指敲在桌案上,“来,朝这儿来。”
“属下不敢。”
“有你不敢的吗?”陆戈冷怒,“跟我混,已经混到要靠暗器伤人了,也不风光啊。”
符离的头重重磕在地上,“我无父无母,将军几次救我性命,待我恩重如山,在我心里您就是我主子,不,是我亲爹!”
陆戈双手撑住桌案,断然拒绝:“谁要当你爹,你比我还大!”
待冷静下来,他往榻后一靠,沉声问:“为何想伤呼日延?”
符离垂头丧气的回话,“以前只有我跟着将军,将军定是嫌我受伤了不中用,才弄来个外人。弄就弄吧,只是呼日延是俘虏出身啊,凭什么跟在将军左右,那人成天拉着一张驴脸跟讨债似的,我就是看不惯他。”
“说完了?”陆戈按了按眉心,抬手一指,“出去跪着,别脏了我的地。”
符离认怂,从地上拔出钢针,拾袍起身,真去帐外跪着。
何少音撩开里头的帷帐,把茶递到他手上。
“上将军真招人啊,女娘喜欢就喜欢了,怎么连郎君也上赶着要做好大儿。符离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干脆认了吧。”
“何娘子在这儿,我用得着他吗?”
陆戈接过茶盏放在桌案上,目光沿着朱唇滑到脖颈。
何少音被盯得发毛,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饿了,咱去吃点?”
星子散落在深蓝的夜空,百十顶幄帐前燃起熊熊的燎火。
江边风大,火架上的肉香飘满了整个营地。
“还是北军会玩儿啊”,褚无恤闻着肉味跑来,“陛下在大帐里宴请,老萧他们都在,你不去瞧瞧?”
陆戈转着架上的肉,“不去。”
羊油顺着往下淌,褚无恤吞了下口水,“那我也不去。”
何少音碰碰陆戈的胳膊,“我叫尚芸过来吃。”
陆戈空出手握住她的腕子,“让他们去,你别乱跑。”
“差不多得了”,褚无恤忍无可忍,“营地就这么大,丢能丢到哪去,灯火通明的你怕什么!”
说着冲何少音摆手,“去吧何娘子,别理他。”
营地是不会丢,但是,会迷路。
幄帐长得一模一样,何少音转了两圈没转出去。
她已经进错了两次营帐,再错一次也没什么。
心里一横,掀开帐帘往里探身,里面空无一人,陈设看着不像是女娘的帐篷。
想想林尚芸也算半个小子,这说不定就是她的帐子。
她喊了两声尚芸的名字,轻手轻脚的往里进。
组玉佩勾到了衣桁上挂着的衣服穗子,长衫顺着架竿滑落下来。
男人的衣裳?
心一凉,又进错了营帐。
她手忙脚乱的拾起长衫,解开勾在组玉佩上的穗子,好不容易解开了,手里摸到一块突出的纹样。
翻过来一瞧,绣线的颜色和长衫颜色一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她很好奇,这绣的是什么?
何少音顺着针脚摸索一遍,吓得一跃而起,急忙把长衫挂在衣桁上,腾出手打理直到看不出任何有人翻动的痕迹,才火速奔出大帐。
那纹样,是龙纹。
她,闯了陛下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