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了几道弯,她在转角处和提着酒的林尚芸撞了个满怀。
何进一手扶一个,觑着慌乱的妹妹,诧异不止。
“后面有狼追你么,跑这么快,险些砸了我一坛美酒。”
何少音看清楚来人,揉着酸痛的胳膊,“你俩,嗯?”
“嗯什么”,何进尴尬笑笑,“我跟林校尉办差,正好遇上林娘子。”
三人闻着肉味来到江边,肉香勾起了何进肚里的馋虫,他拎着酒坛快跑两步,袖子胡乱挽起,大块大块的割生肉。
烤好的羊肉铺满食盘,沁出莹润的油脂,陆戈把盘子递给她,“尝尝。”
何进抢先捞起肉片塞进嘴里。
“比那四个庖厨强。”
褚无恤闷了口酒,冷笑道:“庖厨是陛下给陆戈配的,滋味如何,你怎么知道?”
夹肉的筷子停了,何少音想起家信,估摸陆戈没少靠酒肉饭菜收买何进。
何进接过林尚芸递的帕子,擦了嘴。
“戍边苦寒,我妹夫照顾我,闲来无事找我喝口酒,吃口肉,碍你眼了?”
“碍了”,褚无恤呛完何进,又冲陆戈抬抬下巴,“外面好兄弟不少啊。”
陆戈翻转火架,火星儿蹦在褚无恤的袍角,“不行?”
褚无恤抖了抖袍角一言不发,斜靠在石头上闷头喝酒。
何进见褚无恤吃瘪,心情大好,手中火架翻转得更快,烤熟的肉先递到何少音面前。
“妹妹,尝尝我的手艺。”
陆戈抬手推开,“不必。”
何少音也不接,脸色十分为难,“这回烤熟了?唔……兄长自己吃吧。”
褚无恤倚着石头大笑,酒也抖洒了。
陆戈朝几个校刀手招手,“叫符离和呼日延过来。”
秋风吹在身上冷飕飕,湿寒的江雾透过衣衫往骨缝里钻,火乘着风势越烧越旺,驱散了寒意。
何少音拢起衣袖,往陆戈身边靠了靠,抬头撞进了璀璨的星河。
遇到陆戈后,她从狭小的天地里跳了出来,自在的像夜空里的星子。
“星星好看吗?”
眼前映出陆戈俊朗的脸,他正低头瞧她,浓密的睫毛投在眼下像春日蒲公英的绒毛。
她眼波流转比星子还招人,“好看。”
他扯了唇角,“有更好看的。”
渡口横着孤舟,陆戈解下船绳,回头牵她的手。
“我撑船,敢坐吗?”
何少音提起裙摆踏进竹木舟。
“乌篷船都敢坐,这个怕什么。”
对岸是梧桐密林,地上积了厚厚的落叶,咯吱咯吱的碎在脚下。
两个人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脚下是静静的秋江水。
没有灯火,月亮的清辉照在叶片上闪出银亮的光,星星黯淡,窝在银河的白练里躲懒。
何少音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看风景,瞧什么都新鲜。
“这里偏僻,景致却好,比林场还好。”
陆戈揽紧她的腰,“喜欢吗?”
何少音喃喃自语:“喜欢。”
对岸营地的火烛晃悠悠的躺在水波上,陆戈突然转过她的身子,额头轻抵。
“我去府上提亲,你应允吗?”
梧桐叶沙沙作响,何少音在风里晃了神,眼眸含了月亮的银光。
“你什么时候来?”
“秋猎过后”,陆戈从怀中掏出个锦囊,里面有半枚玉玦,“母亲在佛寺求的,说能护命,你拿着。”
何少音抚着锦囊的绣线,“像是旧时的物件。”
“自小带着,是有年头了。”
陆戈把玉玦系在她腰带上。
她担心磕碰到玉玦,把组玉佩移到腰侧。
“这不是护命的么,给我了你怎么办?”
陆戈捏捏小脸,“我惜命得很,用不着这个。”
何少音取下步摇簪子,放到他手里。
“我从小戴着它,平平安安长这么大,也算是个护身符。”
“真给我了?”
陆戈摊开手掌的金步摇,瞧着她笑。
何少音也笑,“真的,比金子还真。”
陆戈低头吻上她。
他太高了,低头也比她高,何少音仰头够着,双臂环上他的脖颈。
她软软的声音停在陆戈耳边。
“等婚事定了,我得去趟佛寺,把这喜事告诉僧人。他出门云游,也该回来了。”
陆戈揉了揉她半挽的发髻,唇边尚存一缕茉莉香,“都听你的。”
林间碎叶窸窣作响,匆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听声音,不止一个人。
何少音低头攥紧陆戈的手,陆戈瞧她紧张,把她拥进怀里安抚她别怕。
月光下一男一女执手朝林子深处走去。林中晦暗,看不清来人是谁,堪堪能瞧出男人身形魁梧。
脚步声渐远,何少音悄声说:“那两人真奇怪,明明江边风景才好,他们却往密林里走,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瞧不见。”
陆戈神色不大自然,握住她的手,“我们走吧。”
“等会儿再走”,何少音指着天上的星星,“看,星星变多了。”
陆戈抬头一瞧,笑了,“不是星星多了,是月亮被云挡住了。”
没了月光,秋虫叫的更起劲,声音越来越大,时不时缠绕几缕女子的□□,偶有男子粗声喘息。
缓过神的一霎那,何少音手里的梧桐叶掉了,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树上。
竹木舟顺着江水漂游,何少音捂着脸,从指缝里偷瞄陆戈。
“早说嘛,早说我们就回去了。”
陆戈若有所思的瞧着她,“我说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要,要”,何少音拿袖子捂着脸,说不出口。
陆戈调直船头,坐下来掀开衣袖捧起小脸笑。
“轶闻里没有?还以为何娘子知道。”
她顾不上害臊,忽灵灵的笑了。
“这么说,你知道他们是谁?”
陆戈刮了下她的鼻尖,压低声音说:“窦准和窦侯夫人。”
何少音神情大变,咸的,辣的,苦的,酸的交织缠绕,心里郁闷:“那是他兄嫂啊。”
陆戈“嗯”了一声,磨着撑杆把船头调正。
“上将军知道的真多”,她狡黠的扯着他的袖子,“还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窦侯不知情。”
何少音摇摇头,“说点别的。”
“潘通没少替窦准招揽游侠,练的私兵都散在北境。”
“不听这个,有没有男女间的传闻”,何少音急了,“就譬如窦准和他兄嫂。”
他想了想,“符离和阿元走得挺近。”
何少音点点头,“还有呢?”
“林尚芸对何进有点意思。”
何少音也点点头,“还有呢?”
月亮从云间露出,莹白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
“哪有那么多”,小女娘真有意思,陆戈被她的认真逗笑了。
忽然他不笑了,神色郑重起来。
“还真有一个不一样的。”
“什么?”
何少音急急拉住他的手,浓浓的茉莉香从她的衣袖间洒出,沾满了竹木舟。
“陆戈真的喜欢何少音。”
竹木舟上久久没有声音,月亮被云遮住,星星又亮了起来。
呼日延在渡口边等了许久,见有孤舟行来,他闷头去拉船绳。
“哎呀”
何少音在夜里撞见呼日延如同见了鬼,步子不稳崴了脚,腰间玉玦应声跌落。
陆戈手疾眼快托住她。
呼日延低头去捡,离近看清了玉玦,他僵楞在原地,笔直像根红缨枪,攥着玉玦的手一动不动,忘了还回去。
直到何少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呼日延才回过神,紧紧盯着她瞧。
她心里害怕,脱口而出,“你家将军的东西,你不认得?”
呼日延虎躯一震,立刻盯住陆戈,独有的那只眼睛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陆戈的眼神同样复杂,朝他缓缓伸出手。
玉玦重新系在何少音的腰带上,她打了个牢牢的十字结。
“日后不会再掉了。”
次日林场狩猎,男子们纵马离开营地,女子中唯有林尚芸跟去了。
二公主中秋染了风寒原本不来,但耐不住寂寞又跑来营地,拉着何少音埋怨沈霁之不通人情,读书都读傻了。
进来的婢女屈膝行礼,“何掌事,贵妃娘娘请您过去问话。”
“问什么话”,二公主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被人打断,不悦的皱眉。
婢女低头回道:“萧家娘子检举,说有人偷何娘子的绸绣在樊州倒卖。”
这回轮到何少音皱眉,樊州绸绣,那可是不能见光的事。
待她来到贵妃的营帐,里头已密密的站了好些人。
正中跪着个头发散乱,身上血痕淋漓的妇人。
萧月仪向贵妃行礼,“何掌事既然来了,由她辨认赃物,最为妥当。”
舒贵妃点头应允,身旁婢女使了眼色,立刻有端着漆盘的婢女鱼贯而入。
漆盘上摞得绸绣,何少音只看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连娘子托她绣的新绸。
绸绣在眼前,那这位伤重的妇人,是谁?
她轻颤的撩开妇人散在额前的头发,不可置信的倒吸了口凉气,连娘子满脸血污,身上血腥浓重,没有一处好皮。
眼瞳因心痛而骤然收紧,她毫不迟疑的盯住萧月仪。
“何掌事认识她?可她说不认识什么何娘子呢”,萧月仪轻快媚笑,“还是请谢夫人进来说说吧。”
打帘进来个身着绫罗的夫人,正是樊州的谢夫人。
谢夫人头磕在地上,“连娘子在樊州的绸绣活计极好,蹊跷的是,几个月前我找她做衣裳,她说往后都不做了。坊间隐隐有传言,说她根本不会绸绣,之前那些活计也是来历不明。”
谢夫人说着飞快瞄了眼何少音。
“后来家姐回家探亲,说她在京兆也见到有人绣得这么好,就是何娘子。我不过把这话和邻里说了,谁知城里做绣庄生意的几户人家,就联名把连娘子告上了公堂,说她偷盗。”
萧月仪不等谢夫人说完,急急抢话:“葛太守已经查清,连娘子只会织绸,不会绣绸,卖出去的绸绣究竟从那里来的,需得有个说法。臣女已命绣娘比对,樊州绸绣确实出自何少音之手,她一闺阁女娘,背地里唯利是图,行商贾卑贱之举,不配为绣院掌事。”
“何娘子不知情”,连娘子手指触地,伤口深处露出白骨,“民妇想靠卖绸绣过活,何娘子心地好,帮我绣了许多,余下的事她不知晓。”
“改口的真快啊,你如今又认识何少音了?”萧月仪鄙夷的绕过一滩烂肉,“何少音不知情,谁信啊,她能平白给你做活?”
萧月仪恨极了连娘子的包庇,走近几步要动手打人。
何少音上前压住她扬起的手臂,声音沉沉,只有她二人能听到。
“就这点本事?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
何少音狠狠推开萧月仪,转身跪在地上。
“樊州绸绣是我绣的。”
帐中登时哗然一片,不等二公主出言解围,何少音利落说道:“之所以做绸绣,只因臣女不认为买卖行商是卑贱之举。我靠手艺过活,没有强买强卖,行的堂堂正正,为何要被萧娘子攀污卑贱。”
“在座的夫人大多得过我的绸绣,若我有半分贪心,夫人们岂能容我到现在?不瞒诸位,若不是先前跟着连娘子历练,我如今怎敢拿出手艺在诸位娘娘、夫人面前现眼。连娘子是臣女的贵人,却无端蒙受冤屈,背后谋划之人心肠之狠可以想见。”
一位夫人站了出来,“何娘子不是贪利之人,我找她做过两次绸绣,从未收过我半分银钱。”
“是啊,也没收过我的银钱。”
“我也没有给过银钱。”
不断有夫人站出来替何少音说话,萧月仪慌了神,跋扈的气焰熄了一半。
舒贵妃目光追向萧月仪,“依我看,何娘子并无不妥,连娘子也没有偷窃,倒是萧娘子,费心搜罗了这些人过来,想说什么?”
萧月仪本想将何少音逼入死角,她若不承认,死的就是连娘子,她若承认,毁的是她的名声,只是她三言两语颠倒了形势,又有诸位夫人替她说话。
眼看一腔心血白费了,萧月仪跪地陈词。
“臣女是偶然听说樊州一桩官司蹊跷得很,这才上了心,既然官司明了,请贵妃娘娘还连娘子清白就是了。”
“说得容易”,何少音断然驳斥,“萧娘子的耳报神真灵,樊州的官司都关心。手伸这么长,背后是得了谁的授意?”
“没有”,萧月仪被反将一军百口莫辩,“我无意听闻,觉得官司蹊跷理当秉公断案,想让官司早日清白罢了。”
“敢问萧娘子是以何身份插手公堂的”,何少音不给萧月仪留余地,“若秉公断案,按部就班审理便是,为何要对连娘子施加重刑,想屈打成招不成?真是蛇蝎心肠。请娘娘严查对连娘子用刑之人。”
二公主也上前恳请严查。
萧月仪脸色灰败,何少音看着不争不抢,没想到口齿伶俐完全拿捏不了,樊州那帮人竟说她低眉顺眼,全是胡扯。
血腥味充满了何少音的鼻腔,她嗅着血,心里也滴着血。鲜血的味道不断提醒她,若等萧相狩猎归来,事情恐有转圜,到时候就不好发落萧月仪了。
何少音忽然朝舒贵妃行了大礼,眉眼里露出恳切之意。
“臣女身负黄差,一人名声受损事小,皇家颜面折辱事大。若草草了事,不知来日又会生出多少祸事。娘娘治理宫闱多年,还请娘娘决断,以儆效尤。”
舒贵妃略略颔首,环视一周,神情肃然。
“皇家体面尊严,岂能随意践踏。掌事女官何在?谁把连娘子从樊州牢狱提出,又是谁对她用刑,通通要查!”
连娘子伤势过重,她见贵妃开口,风向全然吹向了何少音,身体再难支撑,如软泥般晕厥在地。
营地的医士简单处理了伤口,面露急色,“稳妥起见,要尽快送回京兆医治。”
何少音顾不上收拾细软,在纸笺上给陆戈留了两句话,和二公主一道乘车轿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