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方行赶到公主府的时候,已是残阳半落。
天色晦暗,赤云染红,公主府内院的杏树红霞团簇,微风一过,百余残瓣凌乱纷飞,碾落泥尘。
而她著着那件云雁细锦衣,肩上色彩斑斓的霞帔轻拢,袅袅立于树下,眸色沉静地等着他。
“谢先生。”
圆领袍衫上在匆忙的行程中染上尘埃,云纹袖口与衣摆略有不整,他转眸略一打量她,目光沉沉,声调微哂,“殿下传召,称重疾难愈?”
他既不对公主行礼,也不为自己晚到告罪,直言质问下来,一旁的青衣斥责他无礼放肆,他却置若未闻,继续道,“殿下面色寻常,实非重病之人,突感晕厥大概只因未按时进食,只需好好用膳便可不药而愈,近来王府上事务颇多,谢某便不再多留。”
公主府有什么蛇虫猛兽让他这样讳莫高深?谢方行面色冷凝,抬脚就要回去。
李意如轻笑一声,卫缺便横在他面前,肉墙堵住去路,今天不让公主满意,只怕是出不去这府邸了。
谢方行掀起眼皮看了看卫缺,对李意如道,“看来公主还有其他吩咐,某杂事纷繁,请殿下长话短说罢。”
“好。”李意如答应一声,驱散了左右,只剩卫缺陪伴在侧。
等人影散去,她忽然发问,“谢红鄢,是怎么死的?”
那儿郎猛地一顿,片刻后又像是极低地笑了一声,唇角泛起微弧,面上波澜不惊,“殿下,舍妹年仅十七,大好年华在握,并未如殿下所说已然身死。”
“那这个呢?”李意如略一欠身,自树下躺椅上捻起一物展示给他。
长长的霞帔淌在杏花矮椅,葱白纤细的手指交握在靛青书册,那小娘子咳了几声,面色泛上一丝病态的潮红,她眸色盈盈有光,声音笃定,“这本书,是谢先生所著。”
谢方行垂眼看她手上的《八荒游志》,昔日他以此书敲开承江王府的大门,想来此事她已经打听到了,他微微颔首,“不错。”
“本宫听闻,谢先生乃晟江人士,近来几年都在扬州书院念书,未曾出游过?”
她将书轻轻翻开,念了几句,说道,“此书中关于关外、海外的地势风景却叙述得这样惟妙惟肖,谢先生做何解释?”
谢方行略略挑眉,似乎早就想好了说辞,语调平直地回道,“谢某家贫,好在会写几个字,便时常于扬州码头为人写信刻碑贴补家用,殿下明鉴,《八荒游志》的确为我所撰,但其中内容是各地游子口述,谢某记录罢了。它并非地图志,而多为民间逸事综述。”
李意如点点头,纤弱的柔荑轻摆,示意让他过去。
谢方行微微犹豫,上前几步。
李意如翻开一页递来给他,谢方行小心避开她的手指,接过书册,目光轻掠几行,霎时抿唇不语。
馥郁的花香窒住了呼吸,谢方行垂眸于书册,听那清冷的嗓音娓娓道来,“雅拉神山下有一奇景,泽当镇外十里,百日草、金盏菊、菖蒲以及格桑花杂乱相倚,遍地花海。”
她挑了挑眉,目光冷冷地望着那高大的男子,问道,“谢方行,你写下此段时,是在承宣元年,是吧。”
对于这个陌生的年号,谢方行毫无意外之色,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这片花海是本宫初到吐蕃之时,伊川赞布才派人播种的,敢问,究竟扬州码头何人有这样的先见,能预知到如今只是一片荒地的泽当镇,数年后会因繁花贸易而兴盛?”
“跪下。”
挺直的背脊微微弯曲,青袍膝头枕上乱红飞花,谢方行昂首看着近在咫尺的女郎,她眼角轻弯,凌凌清光自上睨着,“百密一疏,谢方行,你还不肯说实话么?我知你昔年曾在蔚园事职,也知你曾被官家亲点探花,你与楚郢有隙,此时他正春风得意,莫非你竟眼睁睁看他逍遥快活?”
谢方行哼笑一声,侧过脸,眸色森然地看着她,“旅人之中,信口开河者有,胡编乱造者多,谢某未曾甄别,的确有失著者德操,若让殿下误会,谢某万死。至于楚世子,谢某从未与他有过交集,何论嫌隙?”
这人怎这样倔!李意如回来之后,日日与宣宁相处,脾气也渐长,她脚尖在地上轻碾两下,总算忍住了飞他一脚的冲动。
她抓紧了裙摆,俯身盯住他的眼睛,“公主府开府那日,你来过没有?”
谢方行这样的身份,怎配来观赏公主开府,他摇头道,“未曾。”
小娘子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把她暮色沉沉的阴霾也驱散了不少,摄人魂魄的凤眼轻眯,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她直起身来拍了拍手,说道,“你好似是赶过来的吧,匆忙之间大概没有注意,进公主府,怎会无人为你引路呢。当然是本宫特意驱散了奴仆,谢方行啊,你告诉我,你从未来过公主府,却能一路脚步不歇地准确走到我的内院之中,你是如何做到的?”
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有了起伏,谢方行眼神微闪,那两年为楚郢做事,自然少不了往公主府走动,这里的一草一木与当年并无二异。
医者仁心,他听闻她重疾不醒,一路从北河赶回来,却不想在这里露了马脚。
他长叹一口气,“公主府的制图早在数月前就送到了承江王的案上,谢某有幸得大王信任,于内院建造时随从过来监制,是以——”
李意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愿再浪费一分一秒,请他往室内小坐,“本宫疲累,请谢先生替我诊治。”
避无可避,谢方行只得听从。
纤纤玉手放在望云轻案上的搁枕,谢方行取出薄纱覆在她腕上,俢长的手指轻按在她冰冷的肌肤,谢方行垂首沉吟,“殿下经年沉疴,行卧间多有疲累实属平常,唯有慢慢调养,方得长久。”
李意如点头道,“看来谢先生对本宫的事儿了若指掌,不过我却对谢先生所知甚少。想来在本宫与楚郢往荆西后,你依然在长安城,那之后的事儿,谢先生可否慷慨相告?”
谢方行道,“谢某不明白殿下的话。”
李意如再也没有耐心与他拉扯,她倏然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他骨指分明的手。
“如此,那多谢你,你退下吧。”
谢方行行礼告辞,将将转身。
一片冰凉柔软触到了他的手背,她的小手滑得像蛇,须臾间钻进了他的掌中,她用另一只手紧紧握紧他的手掌不肯让他挣脱,谢方行倏然绷紧,下意识回首看向她。
身后那娇小的女郎目光柔软得像一汪湖水,橘色苞灯照下看她,美人冰肌如玉,骨肉剔透,狡黠的眸子中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耳边一对圆润的珍珠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前后摇摆着,将灯光切割成无规则的碎芒。
朦胧的灼闪让人目眩神迷,谢方行有片刻的失神,退后了两步。
“谢先生,你握住我的手做什么?”女郎故作讶异地造作着,圆团的小脸上梨涡浅浅,她靠近他,悄声说道,“我会告诉我阿兄的,这样谢先生一年以来的辛苦皆付诸东流,前途堪忧啊!”
谢方行奇怪地哼笑了一声,任她小嘴叭叭地威胁着,待她戏谑说到要将他满家流放时,才忍无可忍。
他反手微微用力,柔软弱小的女郎轻易被抵在了墙上,粗粝的掌心紧紧捂住了红唇,另一只手握在她脆弱的脖颈狠狠压了一下。
小娘子吃痛,水润的眸子沁出了生理性的泪珠,谢方行眸色冷凝,有那么一刻李意如觉得他是真的想掐死她。
可他一瞬就松开了手,捂着她的嘴,凑近耳语,“殿下可知我这双手曾经做过些什么?”
李意如深恨竟把卫缺留在了外边,被谢方行这样压在墙上毫无反抗之力,听见他这样说,她霎时想像他早已掐死过百八十个人了,抬腿去踢他,可他却岿然不动,长腿一伸,将她死死压住。
“我这双手,掏过彘糠、育过豆苗、晒过牛粪,做尽了天底下最低贱、也最平常的事。殿下这样尊贵的女郎,可愿死在这样一双手之下?”
李意如慌忙摇头,抿紧唇轻轻往前碰了碰,示意他可以将这双勤劳的手松开了。
谢方行松开了手掌,低语道,“我阿妹上月已随她夫君、婆母往东海群岛去了,殿下想要以家人威胁谢某,过于想当然了,我这一条贱命,用殿下的尊贵体面来换,值得吗?”
李意如望着他,又摇摇头。
他这才完全松开了她。
小娘子重获自由,再不嫌失仪,立即从他臂弯下钻出去,抽开门大喊道,“卫缺!”
卫缺在侧,她才多了不少底气,前世楚郢定是杀害了谢方行的家人,是以此番他不惜将阿妹远送东海,如今有求于人,她也不该以家人威胁他才是。
李意如扯了扯皱巴的前襟,平复了呼吸,“好,其实今日请谢先生过来,实在是有事相求,不知谢先生是否听闻了楚郢与长平公主的事儿?其实你我心知肚明,楚郢回了荆西,对谁都没有好处。”
觑过去一眼,那男子仍然没有表情,她深叹一口,眉头轻蹙,“我只问谢先生一个问题,你可能如实回答我?”
谢方行想了想,答道,“若我知晓,必当回答,只是殿下不能再为虚无缥缈之事纠缠不休。”
卫缺挑挑眉,看向那衣襟凌乱的儿郎,而后又默默移开视线,自觉闭上了耳朵。
李意如微微颔首,长话短说般问道,“长平公主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的确如此,楚郢要回去,只得拥有嫡长子,奴婢所出、或者所出为女郎都不可以。
谢方行微微一愣,答道,“是位郡主。”
“好!”那女郎失声一笑,人算始终不如天算,楚郢,你且等着,我定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她悠悠然站起,对谢方行笑道,“多谢,谢先生请便。”
而后她不管天色将晚,喊青衣们进来装扮,“递帖子,我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