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再见蓝曦臣,会是这种情形。
昨晚温若寒派人往医馆送了一批修士,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血流不止,下了命令要把他们全都救活。这群人有男有女,没一个穿家纹袍,除了伤重没有任何特点,分辨不出是伤兵还是俘虏。我带人不眠不休一日一夜,还是死了两个,叫来家仆把尸体抬走掩埋。刚打算叫所有人都歇歇,便有人通报说宗主传召。
来人是孟瑶。上次见他还是半月前,如今他身上的炎阳烈焰袍又升了一个等级。孟瑶先是问好,我脑子正迷糊,强打精神同他道:“别卖关子,孟公子你直说便是……你等等,我去净手,换件衣裳。”
“温大夫辛苦,孟瑶晓得。只是宗主有令,让您即刻过去,有要紧事。”孟瑶眼中恰到好处地显出一丝担忧。我叫家仆把昨晚我来不及喝的冷茶拿来,一口干了提神,才跟着孟瑶离开。
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人受伤,只有在将领眼里“死了可惜”的才会被送回岐山找我,且必须就近,否则怕人撑不到进不夜天。成日不是见尸体就是见伤兵,我早记不得治好过多少人。
上个月温若寒以看守不力为由砍了牢头儿,嫌我不够累似的把所有地牢的钥匙给了我,让我找一间扫干净,搬被褥和一部分药材进去,以后地牢也会有人叫我治,顺便兼管地牢。
战争会让人对生死变得刻骨铭心,也可能会变得麻木。
说来孟瑶怎么当了传话的……就是给家主跑腿,他一个不开心也能砍了你,想给他做事的人太多了,哪怕是小事。
不夜天不乏聪明人,但像孟瑶这个年纪,让人觉得舒服的不多见。他和温宁年纪相仿,却有温宁没有的成熟。我打心眼里欣赏他,有时拿他当半个弟弟看。怎么他也蠢得要往温若寒跟前凑……
这般胡乱想了一路,避免睡着。等孟瑶帮我推开炎阳烈焰殿的大门,我刚迈进一步,困意就全消了。
地上爬着几名门生,正朝温若寒膝行而去。温若寒左手下首坐着一人,卷云纹白袍样式庄重,却染了血污,我太清楚那套衣服象征的身份:姑苏蓝氏宗主。
“怎么不过来,忆熹。你一定很想见见泽芜君。不必行礼,到本座身边,看得清楚一些。”
我头回听到温若寒在开战后用这么正常的语气说话,但蓝曦臣在这,这才有问题。我不相信他叫我来是让我和蓝宗主闲聊叙旧。那些爬行的门生丝毫不敢抬头,我看到地上我的影子双手沾血,那些伤重修士的血。
一直走到温若寒跟前我才停下,依言望向蓝曦臣。一年未见,他比从前更沉稳,若说十九岁时他与我见面、通信时还有一二分从繁忙宗务里挤出的少年意气,如今却只剩稳重。
他也在注视我,我从他眼里看不出任何东西。那不再是与我并肩笑谈的友人,是泽芜君,是一家之主。我是不夜天的医师,岐山温氏与妹妹温情并列第一的岐黄妙手,毫无疑问我们属于对立阵营。
炎阳烈焰殿气氛凝重,蓝曦臣慢慢问:“这是何意?”
温若寒好似非常满意现在的情形,我在他身边浑身僵硬好似一块木头。“温允奇袭蓝家营地,幸得有人里应外合方大获全胜。本座并未将泽芜君与其他修士一样就地斩杀,而是请来饮茶说话,还让你见见故人。忆熹,本座记得,你们也有一年多没见过了吧,连信都没有一封。”温若寒笑意浓郁,“正好,福佩告诉我,昨晚让你们医治的那些人里,死了两个。这两日你不必回齐院,去和蓝曦臣睡同一间牢房吧。即便灵力被封,武功于其他人而言还是不可小觑啊,你去看着他,正好。带下去。”
气氛变得非常微妙,我不敢想如何和蓝曦臣共处一室。我身上有地牢的全部钥匙,睡到地牢里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有人击破牢门抢钥匙,即便他们没有,蓝曦臣呢?
温若寒果然还是不正常。我武功修为都不及蓝曦臣,他就是想看蓝曦臣会不会杀我取钥匙救人。不过即便他能放了整个地牢的人,也不一定能逃出不夜天,毕竟那么多人,目标太大了。
家仆搬了新被褥铺在地牢一侧,收走我的换成干草。蓝曦臣从进来就没说过一句话,通过窗外天色判断时辰。
这是最里的一间地牢,墙上画了能抽干水分的法咒,中间的木桌上燃着烛台,比起其它潮湿阴暗的牢房算好多了。当然是温若寒的安排,让所有囚犯都能知道谁是掌管者而非狱卒,总有悍不畏死的试图来夺钥匙,而这就是温若寒的目的:看别人为了成功概率极低的事拼命,同时敲打其他人,别以为医馆就是避风港,医师被有意隔绝外界亦不耽误其它事。
我屈腿靠在墙边打盹,钥匙揣在身上,完全不担心蓝曦臣会不会来抢钥匙。
论武艺来说我绝对比不过他,担心毫无意义。
也不用问他为何落到此种地步,想想我能做什么。
老天,让温若寒知道会砍了我。
蓝曦臣站在窗下,我走到他身边,声音很轻:“我该怎么帮你?”
那一刻我不知为何会问出口,鬼使神差地任由情感比理智先行一步。尽管这话若是进了温若寒的耳朵会有何等下场我再清楚不过。
果然还是让齐院埋藏的、昔年来自云深不知处的信件乱了阵脚,鸿雁传书你来我往早就把姑苏的如玉君子铭刻于心。乱世之中人人自危,我们一脉虽世代行医只怕也自身难保。那时的我尚不明大逆不道之下究竟是为了四年的情谊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明枪暗箭里容不得半分思情。蓝宗主与温大夫身后都牵系着族人,动一动便是多少性命。
年岁小时偶尔还会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来,到现在想起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挽回吧,就当是挽回。蓝涣,别为了岐山温氏摒弃我们的情谊。
良久的沉默。蓝曦臣偏头来看我,这是自重逢以来第一个认真的眼神。他的语气很平静:“惜姑娘,温若寒不会放过你的,他针对的是你和我。”
“不夜天还需要医师,召回阿情来不及。”我快速道,“有的人你看过就知道,整座不夜天城里只有我能救。”
蓝曦臣没应声。温若寒的试探摆在明面上,我几乎能想到他以此为乐的一时兴起,无非敢不敢,怎么做都在他意料之中。或许发往夷陵的调令已经在路上。不杀人的医师并非唯温忆熹不可,闻名百家的温氏医女还有第二位。
月上中天,地牢的动静丝毫不减。我按按眉心,摆出两只小瓶,想了想倒粒安神药。蓝曦臣凝视着褐色的药丸,问:“多久了?”
淡淡的苦味在舌尖化开,“从开战后家主将我送去药房起,与软禁无差,外界一概不知,只管治病。有时惹他不快就罚睡地牢,夜里想杀人越狱的不在少数,也要提防。”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一阵小骚乱自远处传来,随即便有狱卒去镇压,呵斥声隐隐约约。
电光石火间蓝曦臣扣住我左腕,我连甩三次甩不脱他的手。半晌他叹了口气,“你现在很不好,惜姑娘。面色、脉象都能证实这一点,你在依赖你的药。我能帮你戒掉。”
安神药开始发挥效用,我靠坐在墙角准备打盹,把药瓶推给他。蓝曦臣接过了瓶子,吃不吃随意,一次没有影响。
“你要真想帮我,就告诉我能为你做什么。蓝涣,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来救彼此,好不好。”
既是我们一脉,也是你我。我不想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