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
背着药篓的小童一路跑来,将背上的竹篓摘了,叫道:“惜姐惜姐,快出去看看,有人请你呢!”他扑到屋里,正正撞上药柜,一手伸去扶着,一边又道:“听说是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要做门生,那边不敢放。”
须臾,药房一侧的门帘挑起,平静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我知道了,当心些。这就去看了。”随着话音出来的是名着炎阳烈焰袍的女子,眉眼间似有傲色,身材匀称,梳百合髻,戴了两朵深红色的珠花。小童见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着急嘛……温大夫,你快去吧。”
一年时间已过,整个医馆都被蒙在鼓里,对外界事宜一概不知。结界上有特殊的符篆,就算众人合力亦破不开,更别提此地只有我和福佩有修为。福佩灵力低微,空有一身武艺,干活积极,许多事交给他比给旁人妥当。至于他是否为温若寒的眼线,倒不重要,因为即便是眼线,也一并罩在结界里,出不去了。
前不久结界被几个门生打开,交代我们不得随意离开医馆所在。福佩当日便不见了踪影,想是去找温若寒汇报这一年的状况。其余人倒是老老实实地留下继续做我的助手。
广场。
远远地见一群人围了个圈,不住地指指点点。抱着名簿的修士站在一旁,见了我如蒙大赦,指着不远处:“在下温远。惜姑娘,方才来了个要投靠我们来做门生的人,修为尚可,只是……身份有些尴尬。”
我心说还能是什么尴尬身份,温远道:“这人叫孟瑶,是兰陵金氏宗主,金光善的儿子!”
另一边。
一名白袍佩剑的年轻修士策马而来,在一处营地前勒马,扬着战报冲进军帐,气还未喘匀便急声道:“家主,温狗断了我们的粮草,支援还在路上,接下来几日。怎么办?"
坐于帐中的主帅正记战况,闻言停笔,温声道:"无碍,粮草那边本就是个幌子,真粮草已经运到。不必担忧。" 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即便是战时语气亦温和平静,带着安心的力量。那修士一抱拳,退出帐外,明显松了口气。
这蓝家主帅正是泽芜君蓝曦臣,一身家纹袍比之从前庄重许多,神情多了些凝肃,自打仗起他便每日记战况,已经攒了几本。
战时通信困难,他们多用灵符传讯。蓝曦臣打开桌下的一个盒子,里面是十几张传音符,他把它们取出来整齐放好,下面是一封信.蓝曦臣凝视着信,摇摇头,放了回去。这样的信先前还有十几封,被他一封封烧了。最后一封,是在云深不知处被烧前写好,来不及寄出的。
只可惜这信,怕是永远送不到岐山了。
不夜天。
少年一身布衣,唇角带着恭敬的笑,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脸上,让人很不舒服。温远欲言又止,最后道:"惜姑娘,你看这……要不你拿主意吧。"
且不说私生子传言是否为真,招收门生本就不归我管,万一孟瑶真有什么问题,我作为大夫也担不起。是以我抱歉地冲温远笑笑,说没资格。
温远十分为难,万一这个孟瑶是兰陵金氏按计划安插的内线,放进来就惹了大祸,可金家在战场上唯一有些用的是少宗主金子轩,他是不是会把弟弟送来当内线?金
光善这棵墙头草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儿子吗?
温远头要裂了。
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随口道:"孟公子,若你有本事,无论如何都有出路的。
人要出头的路从来不止一条,就比如我,靠的是医道。”
放不放是温远做主,我不能插手,如此交待后,我转头又回了药房。
温二夫人病故的消息和温情的传信在子时一道送入药房。温情和温宁去了夷陵监察寮,温若寒就稍稍放松了对药房的管制,至少能通信。
信上说云梦江氏满门被灭,江澄、魏无羡出逃,温情手下有名门生年幼时在外曾受过江枫眠的恩惠,趁江氏夫妇伤重不察偷偷用药将二人迷倒,假装战死。又趁着处理尸
体之际,将准备好的替身放上。现在江氏夫妇在师祖的医馆,昏迷不醒。
传这信,要我去照料一二?
我把信烧了,江枫眠、虞紫鸢还活着的消息不能被发现。可我不能出不夜天,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下,温若寒指派的家仆全是他的眼线,平日帮我做事,若我短暂离开药房便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名为侍候实为监视。
福佩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才反应过来已经不知不觉走出药房。他问:"温大夫,您想去何处?"
福佩坦白自己是温家旁系在外的私生子,被遗弃在大街上。收养他的散修前几年病故了,他随养父学了一身武艺。想来岐山寻亲生父母,这才进不夜天当了家仆,凭着
几分机灵和武艺被提拔成了护卫。温若寒把他派来,也是做药房的护卫。
我站住,打量周遭。似乎是专门给新进门生住的一带院落,每晚都有轮值的门生和家仆守夜。子时已过,还有几间房亮着,我道:"没什么,来看看可有手脚不干净的家仆,惦记上了别人的东西。"
当然是随口扯的理由。
福佩抱拳:"可这不是您的职责,温大夫。宗主说您的职责是好好当不夜天的医师,治病……"他那句"治病救人"尚未说完,便听得有足音踏断枯枝,立刻拉我隐去暗处。
石板地上灯影摇摇晃晃,有人披着衣裳躲在树下小解,嘴皮子上下一碰吐出的闲话一字不落到我耳朵里:"那个孟瑶是个什么来头?听说是金光善的种,金光善的种也要和我们一道来投大世家,想想就解气。也不知道那副努力样子做给谁看……长成那副德行,亲娘指不定是个什么玩意儿,万一是姐儿的野种,倒不知他自己有没有那方面……"
两人正说的起劲,忽闻一道冷冷话音阻断言语:"说够了吗?"
越往下越恶心,再不阻止就太不像话了。那二人见被发现,登时吓得后退数步。我在温家品级非常高,与温旭、温晁平级,身上炎阳烈焰袍红得刺目,震慑两个新门生
毫不费力。
福佩抱剑跟在身后,不紧不慢
道:"这位是表小姐,宗主的侄
女。"我皱了皱眉,说过多少次不
喜欢这个称呼。但此刻顾不了太
多,这两人实在心烦。
“子时已过,有空不去休息明日起来打坐练剑竟在此嚼舌根,别人的事和你们有何相干?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至少可以选择是在阴沟里做团烂泥,还是在阳光下做
个堂堂正正的人。孟瑶如何也轮不到别人插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如果你们来不夜天就是为了嚼舌根传闲话,大可收拾行囊今早离去,这里不需要你们这种无用之
人!"
那两人胡乱应是,拔腿就跑。福佩低声问:"表小姐为何要帮孟瑶?"
“不管他是谁,出身如何,都不
该受到这样的诋毁。"我揉揉眉心, "走吧。"转身刚要迈步,听到福佩在叫:"表小姐。"
我回头一看,孟瑶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
处,见我注意到他,才走上前。
他都听到了?
孟瑶极认真地作个长揖,少年单薄清瘦的身型却笔直:"孟瑶多谢表小姐。"
我连忙避开:"孟公子不必言谢,早些回去休息。不早了。温家对门生要求严苛,明日想必还有安排,切勿延误。"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其实我不喜欢'表小姐'这个称呼,我现在是不夜天的医师,孟公子以后唤我温大夫即可。告辞。"
人的命运各不相同,或许一个选择就可改变命运。我想。无论孟瑶从前过了什么日子,在他决定来不夜天起,日后就必然与以前不同了。
“温晁、温逐流已死。”
——
这是温情给我的传信,不知用什么手段塞给出外采药的家仆,那家仆连药一道放在药房门口。
温若寒派温情接应温晁与温逐流,温情还没见面便接到了二人的死讯。消息是从不夜天来的,温若寒知晓得只会比她更早。
温情随即返回夷陵监察寮,途中送出信来。温晁是庶子,在少宗主温旭战死后他成了少宗主,按理说丧事会大办,然而药房又几乎传不进风声,所以我并不清楚此事最后温若寒如何安排。
我只知道,百家发起的伐温之战,比温晁和温逐流更值得被重视。毕竟,温若寒或许并不想把家族交到一个他眼中不如长子、没什么本事的废物手里。
再或者,他根本就没打算让两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接过宗主的位置。
“温大夫日安,宗主传您过去。”
突如其来的传唤打乱了我分拣草药的计划,交代给家仆去做后我跟着来人一同离开。对方穿着件崭新的炎阳烈焰袍,声线略有熟悉,我思忖片刻:“孟公子?”
孟瑶立刻转身,果然是他。上回见他还没资格穿家纹袍,这次倒是穿上,而且据颜色看,品级并不十分低。能替温若寒跑腿传话的不多,不过数月他便能在人数庞大的温家门生中脱颖而出,不容小觑。
孟瑶看上去消瘦不少,我瞧他极力掩饰也难掩疲色。如今不夜天上下或许只有专门制药的药房相对轻松些,其他人必然忙的脚不沾地,而一旦有人倒下,争斗严重、等级森严的岐山温氏,多的是人想往上爬。倒下,就很难起来了。
这个孟瑶是极少数的能一见面就让人对他有些好感的人,而且被人那般排挤还能爬的更高,能力不错,不应该倒。我在袖中摸了摸,摸出瓶丹药递给孟瑶,打眼一瞧瓶身,归元丹。
这药昔日我曾给过蓝曦臣,与他合力灭了一棵老树怪。近日炼药手忙脚乱,早不知随身揣了几种药。归元丹改进了方子,不难炼。所以我才能放心带在身上不怕碰碎。
倒是想起蓝曦臣,姑苏蓝氏宗主。
我很少想他了。温旭带人烧了云深不知处,姑苏蓝氏与岐山温氏势同水火,箱子里放着曾经我与蓝曦臣讨论医理的信。都已恍如隔世。
或许哪天,我们会拔剑相向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