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2)

    岐山温氏所有在外的无论本家子弟还是门生都被尽数召回。温碧格亦在其中。齐院被封着,我出不去,见不到她。

    温碧格这几年一直和兄长游历四方,时常会有信来。她那样一个温软纯善的性子,磨炼得亦多了几分刚强。现今人是回来了,何时才能出去,却不好说。

    温若寒野心早就藏不住了,倒也不怕这些。再如何翻腾大约都不会牵扯到我们身上来,因为我们没插过手。

    现在什么都不知道,那就等齐院外头的结界被撤去。

    ——

    可能温若寒是真的疯了。我抱着剑,看着一排排世家子弟,只觉匪夷所思。

    温若寒以荒废人才为由办了个教化司。温晁带着个护卫,还有一个小妾……可能连妾都不能算的一个婢女正亲自盯着世家子弟读什么《温门菁华录》。我是来传话的。本想说完便走,但看见那个举止浮夸的爬床婢女,恶心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上前。

    温晁搂着人,眼角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瞥,看他那个角度是在看我。果不其然,温晁低声说了几句,那婢女便带着笑走过来了。这人穿着暴露,妆容浓艳,可能原本还算个美女,经这一涂抹,难看至极。

    我不得不看着她,她笑着对我行了个礼:“灵娇见过表小姐。”她戴了满头金银饰物,叮叮当当撞在一起,声音响成一片。我只觉心烦。

    呕。

    王灵娇笑问:“公子让我来问表小姐可是有事?”

    我硬邦邦道:“不找你,找温晁。宗主给他的话,还是直接让他听比较好。”

    王灵娇顿了一下,又道:“奴婢是温二公子的人,表小姐这是不信我?”

    “别叫我表小姐,不喜欢。”我厌烦地撇她一眼,“身为婢女,不想着好好侍候主子,趁二夫人病重,就爬了你家姑爷的床。连话都不会说,不如安分点,老老实实做你该做的事。”言毕直接绕开她,听王灵娇在后面“温姑娘” “温小姐”地叫,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去找温晁。

    温晁半躺在一把椅子上,似笑非笑:“娇娇给你找气受?”

    这个我也不想见。无视掉他那句话,“宗主说,让你等这边事完了,去见他一趟。”话带到了,我转身就走。那个叫温逐流的护卫对我抱了抱拳。途中我刻意避开王灵娇,目光不经意的往世家子弟那边扫。只一瞬,心便往下沉。

    没有蓝曦臣。

    我们被圈在院里的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情一早便被一位长老召了去,温宁在教追随他的门生如何辨别药材,无人能与我商量一下这事。当然我想知道是总有办法知道的,只不过我并不确定在此时打听是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

    还是觉得该尽快知道发生何事。我去演武场找温旭,找他一是因为温旭为人还算不错,与他打交道不费力;二是因为此事多半是温若寒授意,温旭由温若寒带大,对父亲极为尊敬,只要这事在他们眼中不算错事,打听此事便会如实相告。

    温旭正在练剑。温旭在同辈中是翘楚,拥护者极多,看他练剑者不在少数。今日却反常得很,只有寥寥几名门生并家仆在演武场外围。我没有让家仆去通报,而是直接走入演武场。

    温旭个子很高,瞧见我微一颔首:“可是爹有事找我?”

    我摇头:“是我找你大公子,不是家主找。在我们……看书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温旭并未收剑,直视着我的眼睛:“是为了蓝曦臣吧?你们二人关系甚笃,不来打听他才是奇怪。”他挥了挥手,叫门生和家仆都散了,才道:“爹命我带人云深不知处,逼蓝家人动手自烧仙府。我们打起来了,蓝宗主青蘅君重伤,蓝忘机断了一条腿,蓝曦臣失踪。”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他:“什么?”

    “我说,蓝曦臣失踪了。你的朋友,丢了。”

    齐院。

    温情喝了口茶,温宁蹲在地上分草药。我抱着剑,温情道:“姐姐,你现在不能离开不夜天,不能去寻蓝曦臣。”

    我当然明白不能去,去了就是给温若寒手里递把柄。温家内部暗流涌动,我们好不容易才置身事外,千万别再搅和进去。

    温情见我不说话,指指地上,意思是我们去分草药;又让温宁去练剑。

    子时。

    温情和温宁都去睡了,我坐在桌前,一张张读信。蓝曦臣的字端正大气。我们写信的内容大多是对医书的见解,也有对所配药方的交流。有的蓝氏古籍不方便移动,蓝曦臣便抄在信中,作为回报,我也把族中传下来的古籍给他在信上抄了寄去。

    蓝曦臣……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温旭是个直性子,不会说谎,丢了便是真丢了。昨日我去蓝家弟子和门生聚居之地转了一圈,听他们说蓝曦臣还带走了藏书阁大部分书册,那定然跑不了多远,想来会在云梦一带?

    但我是不能去找他的。

    我看了那信许久,提笔回信。此时再要回信,不知何时,才能让蓝曦臣读到了。但不能不回,也不能挑此时送出去。

    然而翌日一早就出了变故,温家的医师去世了。

    这是位老前辈,平日为人和善,曾经于我也有过提点,理应去吊唁。还没等我们收拾好,温若寒打发家仆来传话,让我即刻动身去寻他,饭不必吃了,温若寒立刻要见我。

    这又出了何事?我交代温情、温宁千万别不吃早饭,就跟着家仆去见温若寒。

    出乎意料的是,温若寒不在炎阳烈焰殿,而是在历任家主的住处。院中石桌上摆了一盘点心并一碗粥,还有壶茶。那家仆笑道:“小姐先在此吃点东西,这是宗主特意吩咐的,小的在此侍候,您一定要好好吃。”他在“一定”上咬重了音,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我坐到桌前,点心做得小巧,粥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家仆为我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我道:“有劳你跑这一趟,我没什么事,吃完了自会见家主。你去吧。”他立刻摇头:“不成,小姐别为难我了,宗主可是让小的必须侍候您把饭吃了。”

    这是要盯着我了。我喝了口粥,尝不出什么问题。

    待到我把粥和点心吃完,那家仆喜笑颜开地对我拱手,带我进门。温若寒在茶厅里,让我过去坐:“医师的事,你可知道?”他语气很慢,我点头:“知道。”

    温若寒竟然笑了,他自袖中取出几把钥匙,放在桌上。

    “这些钥匙,是药房的。忆熹,你从今日起,便是不夜天的医师。”

    我的字从温若寒口中出来,有种阴冷的不适感,仿佛不夜天医师这个职位,做了就永远甩不掉。温若寒这人最近越发喜怒无常,行事古怪,不接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正犹豫着要不要接,温若寒又道:“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方才给你的饭里被我加了东西,药房里的药材足以解下在饭里的药性,半月时间,配好解药,来找我。当然,药你不吃也行,最后成了修为尽失的废人,别怪我没告过你。”

    温若寒说的是“药你不吃也行”,而非医师不做也行,所以这不夜天的医师,是非当不可了。

    我叹了口气,收好钥匙。温若寒见状,满意地笑了笑:“去吧。”

    两周后。

    医师的住处比我想象中大,毕竟我先前只是在诊房旁的隔间与老医师商讨。院子十分干净,和药房等大,往前走几步就是诊室。这些日子我回了齐院三趟,温情说她和温宁也有事要做,但还不知道是何事。

    我带着药瓶,去见温若寒。

    温若寒第一句是称赞,接过瓶子倒出一粒放进我面前的茶杯里,看着我一口将水喝下,然后慢慢地笑起来:“做的不错,稍后我让人多给药房派几个家仆帮助你,你好好待在那里,做不夜天的医师。不会有什么让你牵挂的。”

    最后一句话和前面的完全不搭,我问他:“什么?”

    “温情已经带着温宁去了夷陵监察寮,你们的齐院现在没人住。那儿离药房远,你就住在医师的院子,不用来回跑了。”温若寒语气平平,话却说得好像我下一秒就该对他道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完全摸不透温若寒的脑子。

    正要再问,温若寒却不耐烦了:“回去吧,那院里东西很齐全,缺什么和家仆说。”

    药房。

    除了原先跟着老医师的一个小童,还有好几名家仆,有男有女。我注意到最后一名家仆进来时,开了药房的防护阵法。

    不夜天没有哪个家仆被允许修行,所以无人有修为,除了爬床的王灵娇,那个修为奇差,令人作呕,灵力几乎没有的婢子。思及此处一阵恶心,我厌恶地为我的目光寻找一个着力点,落在染了淡色蔻丹的指甲上,浅淡的颜色刺眼得有那么一瞬间在我眼里变成了艳红,正像王灵娇的手。她不是正妻,用不得正红色……

    这都是在想什么?我凝视着手,暗道回去一定将这颜色洗了。

    直到平复心情,我才望着那最后进来的家仆,问:“公子,你从前在何处当差?”

    他低眉顺眼地回答:“小的福佩,从前是在兵器库做看管,侥幸学了一点咒诀,宗主让小的过来,做药房的护卫。”

    我毫不怀疑这一群家仆都是温若寒的眼线,可我没有证据。给他们分配了活计,我回去看书了。

    已经好几个月了,院子的防护阵法密不透风,拦住了我们出去的路,也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消息。我不知道温情和温宁过得如何,现在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外面的形势变成了什么样子。说来我对外界的感知还停留在云深不知处被烧……

    蓝曦臣,蓝曦臣。

    曾经并肩笑谈的友人如今下落不明,蓝曦臣在同辈中已是翘楚,年少成名,未及弱冠便有了称号。泽芜君博览群书学富五车,那些与他探讨医书古籍的日子时有收获。我们的书信往来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药材的作用和新药配方的商讨。我们两个不像身处两大世家的高门子弟,更像行医坐馆的两名大夫。忽略掉岐山温氏越来越强的倾轧,那是一段毫无顾虑的时光。

    但是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温若寒野心勃勃,对好几个家族出手,从南边来的信间隔时间越来越久。蓝曦臣是姑苏蓝氏的少宗主,我是岐山温氏的小姐。我们最终还是会站到对立面上,不管是否情愿。

    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可我做不到对我的朋友拔剑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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