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外头,是沈观想象之中的“豁然开朗”,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有股子仙山云顶的意味。周遭太过宁静,他不敢放松警惕,缓缓穿过石桥,饮尘在握,心里才踏实一些。
这地方十分透着十二分诡异,密室外的世外桃源,仿佛处处生机,又处处险境——沈观惊疑不定地走了一会,没发现什么威胁,却也没发现该如何离开。
好似被困在这里了。
身后的石门早在他离开之后一瞬就迅速消失,十分负责地断了他退路。沈观此时境地简直不尴不尬,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将这“桃花源”逛了一圈,却依然没有头绪。
好在此地似乎确实是安全的,他有充裕的时间四处查探……总能耗出出路。
无修境此番勉强能算得上是空前热闹。
驰月箫口上说让宁峥带她去逛无修境,自己却走着走着默默“失踪”,自寻自路去了。
她熟练地无视了不远处宁峥焦急的呼喊,凝息闭气回了行令谷。
行令谷能遮蔽外界几乎一切探寻,里外传达消息只能靠行令谷本身——驰月箫从容不迫地穿过层层欢呼跃动的碧青藤,在行令谷一个法阵中心停下。
她将沈荃理所应当地忘在了外头,自己轻悠悠地抬手起阵。
她身形一转,下一刻就换了方位。
方才一路走过去忽然发现自己留在谷中秘境烟水里一缕念想被触动,驰月箫才临时决定来看看。
行令谷中原本一直罕无人烟,是驰月箫不知哪位先辈意外发掘,并且又意外觉得很适合存放物件……遂将一处秘境放了进去。
驰月箫十几年前觉得很荒唐。
现在知道原因后,已经麻木了。
也不知是哪位神仙取的名字,“烟水里”听来诗情画意的很,倒是浑然不顾了这秘境曾是一处战场。
驰月箫幼时听父亲驰绪讲古时四界大战,他轻描淡写略过了大战原因与惨烈的战况,转而去讲结束后四界划分的界限。
“以……耶水为界。耶水,通天入地,上至碧落无穷,下达黄泉忘川,贯穿四界,是最合适不过的划分方式。天人妖冥……自那以后安分不少,再也没谁挑起过事端。”
“耶水划分,自然也是通道。自由通往其余三界,只能有耶水一条路。为免又发生事端,四位仙神合力造了面铜镜,以日月山鬼为志,碎成四片,分别保管。”
驰月箫那时没听明白,天真无邪地问:“那我们是哪一界?天界么?”
驰绪笑而不语。
后来她独当一面了,几乎要与驰绪决裂时,驰绪将那一小块铜镜交与她,却什么话也没叮嘱。
驰月箫看着铜镜背面并不复杂的弯月图案,蓦然清醒。
原来无修境属于妖界。
她苦笑:难怪沈荃日日都想铲平无修境。
原来是妖界占了他的领地。
其实也不能说是“占”,耶水战后此地恢复平静,妖族领地减少,有一批妖士便无处可去,只好在此处安身立命。然而耶水又本就是个不尴不尬的地方,无修境在此处扎根,很公平地分别都挪用了四界地盘,为免纷争,四界都睁只眼闭只眼,于是无修境在夹缝之中也艰难地生存了下来。
在外人理解里,四界施舍一小部分地方给了妖族,算是很大的慷慨了。
然而无修境各代境主心中都清晰得如明镜似的,耶水不属于任何一界,河渊作为分支,也便自然而然独立出四界。那么位于耶水的无修境,也便理应不属于任何一界——在某种角度上,沈荃是管不到无修境头上的。
何况整个无修境算是凭空开拓的秘境,芥子纳须弥一般安分守己待在耶水,其实并没有占用谁的地盘。
百来年的冤屈,本来因为一直相安无事也便没有提,谁想竟是到了沈荃这一代,一触即发。
驰月箫慢慢走进烟水里,顺手封了来路,这才放心地往秘境深处去。
她年少时无师自通地知晓了一些无人告知的往事,行在高台之上,自然谨慎又谨慎,在秘境中留了一缕念想,有异象她就可以第一时间了解并设法赶到。方才那动静明显是有人误闯了,然而又在她进来时归于平静。
驰月箫没能想通。
按理说没有铜镜是进不了耶水的,所以除了那四位仙神,便没有谁——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日理万机,怎么会轻易来这地方惹人嫌。
也就自己,揣着无修境几百几千人安宁的日子,十分无所事事,整日四处溜达。
耶水景致集四界特色于一身,几乎成了四不像,却又莫名和谐得有些诡异。驰月箫循着方才探查的方位慢慢探过去,没见到一点人影。
此处分明是天界方向。
仙山楼阁亭台水榭,最清净,灵气也最充沛。驰月箫迅速捕捉到了一个将逃未逃的身影,念及对方可能是位高权重的主人,出鞭迅速,下手却极轻,于是便轻易让他脱逃了。
驰月箫没有撵在后头追,而是悠闲地踱起步来。
这人步子慌乱,鬼鬼祟祟又冒冒失失,一眼便看出确实是误闯了。
只是,他是如何拿到铜镜的?
若是金霄坛,铜镜便是交由沈荃保管——可是按照沈荃那小心眼的劲儿,会轻易让旁人拿到铜镜吗?
他脑子让人挖了吧。
驰月箫不慌不忙下了个结境笼住耶水,随即等着瓮中捉鳖。
她无意伤人,便转手收了长鞭,只步步缩小结境范围。
驰月箫默不吭声,那人却也沉得住气,身影看似四处乱窜,实则也是寻找可乘之机——尽管这可乘之机在驰月箫面前并算不上什么。
两人周旋半刻,那人终于躲藏不住,主动现身。
驰月箫略微惊诧。
来人竟是沈观。
怎么哪哪儿都有他!
沈观在暗处那么久,居然也没看出撵他这么久的人竟是才将他赶出无修境的驰月箫,顿时心中无名火升腾,正要出剑又见到对方并没有拿任何武器,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激,左右挣扎片刻,缓缓放下了手。
“沈仙君也来此处游玩么?”
驰月箫在此处见了他倒是倍觉亲切,心中大概有了定数,便半开玩笑地走上前去:“找不见路?”
她语气实在过分,沈观觉得自己仿佛被当成小孩羞辱了一番。
“我在我自家走走,关你何事?”他就着方才所见猜测一番,胡诌道:“倒是你,不是回无修境了么,怎么又来金霄坛……别被人追着砍了。”
驰月箫闻言愣了。
这位小殿下是不知时事还是打肿脸充胖子,知道了她身份居然还是这个反应?
“你自己什么处境你自己不清楚吗?”驰月箫语气轻快,看向沈观眼神中的一丝好奇之后,便是铺面的敌意,“沈仙君,一个人出门在外,可得防着别被人拐了。”
她说这话意味不明,沈观却是看懂了敛不住的杀意,不由握紧了饮尘,往后退了半步。
驰月箫也便在这一瞬,迅速出鞭,不留一点余地,迎着沈观命门而来。
方才在中天她不好动手,在无修境又因了那一点情面留他一命,第三回在这耶水,金銮这条命她取不取,可就由不得谁了。
沈观仿佛用尽平生所学,在长鞭铺天的残影之中狼狈地左躲右闪。
驰月箫每一鞭都快准狠落下,然而沈观鬼魅一般,竟每一次都能精准避开。驰月箫不慌不忙晃身,三丈长鞭在她手里挥用自如,沈观被死死压制住,一点也来不及出剑反击。
耶水天界这一方,原宁静美好如世外桃源,此刻被无妄搅动,简直要飞沙走石。齐腰深的草木径直被无妄腰斩,乱糟糟地铺天抢地,四散奔逃。
沈观咬牙拼力一退,退出三丈之远,才摆好攻势就被无妄再次死死咬住。
他这才意识到驰月箫确实是要杀他,尽管没弄明白,也知道自己再徒然躲闪只会命丧于此,便拼力横扫一剑,与无妄正正撞上。
虎口一阵发麻,沈观再想提剑才觉这手将近麻木,方才止住的血又汩汩淌了下来。
他暗骂一声,匆匆换了手提剑,甚至来不及封住右手灵脉,就再次被迫挡住无妄。
他爹几个保不齐都还在无修境前,论是如何也不知道他在何处,更赶不过来——沈观绝望地想,单凭一只伤手,一把剑,一身未成的功法,能如何对抗驰月箫呢。
他心里又莫名想起沈芜对十几年前驰月箫一人守无修境的描述,慌张溢出天际,以至于再次乱了阵脚,被无妄扫中了小腿。
刺骨的疼痛瞬间袭来,沈观吃痛地半跪下来,用尽力气挡住了最后一击。
骨头必定是碎了吧。
两柄玄铁相击发出的清脆声响,竟顺着封得不怎么严实的结境传到了秘境外头,惊起了行令谷中一群栖息的鸟儿。
宁峥四处寻找驰月箫无果,甚至喊了人一并来寻,皆无头绪,此刻见了行令谷异常,大抵猜中了八分,紧赶慢赶进了谷——剩余两分,是他压根不知道这里头还别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