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容易退时难。
历观各代,在不得不退的时候,就是悲剧开始的时间。
恶劣的气候,泥泞难行的辽泽,再加上失败时士气的低沉,天时、地利、人和,三样都不沾边,想不崩溃都困难。
李世民在慎重考虑这个问题。
退,已经没有任何选择,必退,迟退不如早退。
李世民杀伐果决,他立即下令班师,但李世民是个非常谨慎,并且是知兵的人,虽退不乱,让这次撤退没有变成溃逃。
他非常有层次,有秩序地完成撤退的部署,以尽力争取唐军损失的最小化。
李世民先是将盖牟城和辽东,白岩城,总计七万人口,全部迁往内地。
然后,他在安市城下跃马扬威。
在经历了几个月艰苦卓绝的守城战,付出了无数鲜活的生命,并且安市城命悬一线,却终于转危为安之后,安市人早就熄灭对李世民不敬之意。
这个世界,只尊重强者。
安市人不敢再象以前一样肆意侮辱谩骂,害怕再度引发李世民的雷霆之怒,安市城主特地登上城楼,向李世民拜谢。
为了迷惑或是麻痹安市守军,李世民展示出了天可汗的尊严和威严。
他当着两军的面,赞扬了安市城主坚守城池的决心,赐给他一百匹绢帛,以嘉奖他尽忠于君王的贞心。
戏演完了,接下来该做的事情,绝对不能少。
为了应付可能的追击,李世民命令李世绩和李道宗率领四万精锐,作为殿后。
可能是唐朝的彪悍战力,让高句丽人胆战心惊,或者他们也已经精疲力尽,再没有更多的实力去追击李世民,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害怕这是李世民引蛇出洞的计谋。
唐军此次退兵,竟然没有受到高句丽的追击,这和当年杨广在高句丽的惨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年隋朝萨水之败,基本是全军尽墨,不堪回首。
虽然没有人祸,但辽东的天灾,并非浪得虚名。
恶劣的天气,依然让李世民的军队吃尽苦头。
辽泽展示了他成为真正的沼泽时,让人望而生畏的泥泞,李世民来时仅用两天就通过了两百里辽泽,但此次退兵时,五百里路,竟然走了二十来天。
这是一段痛苦而不堪回首的旅程。
道路泥泞,行军成了一种艰巨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为了激励士气,李世民亲自负薪于马鞍之上,投于路上的浅水坑洼之处。
当碰到水深之处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辎重,将马车推入以填平。
这真是一段魔鬼的旅程。
更要命的是,他们碰上了大雪,如果说泥沼只是阻碍了行军的速度,那辽东地区,寒冷的大雪,则直接夺人性命。
秋衣根本不耐严寒。
为了尽量减少人员的减耗,唐军在沿路点燃树木,树枝以取暖。
但过于寒冷的天气,让很多身上沾上水气的士兵们,再也无法见到中原的太阳。
李世民此次班师,除了在安市城锐气尽失,再难进取,不得不退已外,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大唐的北境,烽火又起。
薛延陀开始作妖。
如果说东北的高句丽,是需要一战,那漠北薛延陀对唐朝的压力,就是心腹之患,高句丽盖苏文也准确地把握了这一点。
他趁着薛延陀珍珠可汗(夷男)已逝的机会,开展了极高明的外交,那也是中原王朝一直信奉的远交近攻,离强合弱八字真言。
薛延陀续任的多弥可汗,在盖苏文许以厚利的蛊惑下,悍然发兵进攻原东突厥休养生息的河套地区。
这是不可不正面解决的威胁。
薛延陀将为他这将冲动的出兵,付出不可承受的代价。
贞观十九年,九月十八,李世民正式班师。
九月二十,李世民到辽东城。
九月二十一,渡过辽河。
十月十一,到达营州。
此次征伐高句丽,终于告一段落了。
在营州,李世民将收集的阵亡将士遗体,集中于柳城东南,亲自写了祭文,泪洒长空,以祭奠战死他乡的英灵。
然后,厚恤厚礼赐给阵亡等有功将士,这在当时,一人战死,全家光荣,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烈士的父母有很多人压抑心中的悲痛说:“吾儿死而天子哭之,死何所恨!”
但李世民心中始终怏怏不乐。
虽然斩首了高句丽四万多人,也带回了七万多高句丽人,迁入中原大地。
但唐军此次随行的马匹,折损程度达到了惊人的十之七八,可谓损失惨重。
最重要的是,唐军虽然攻克了辽河以东十座城市,并且设置了州县,但这是建立在沙上的大厦,虚浮无根。
当唐军撤走之时,所有辽河以东的土地和城市,又全部被高句丽重新占领。
以此而言,此次征伐,战略上让高句丽屈服的目的没达到;在战术上对辽东的控制也归于失败;即使在具体的战斗上,也很难说有完全的成功。
李世民心中大悔,他对左右侍臣说:“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div>
李世民想起了他的那个老伙计,也想起了自己曾经命人,推倒了他坟前由李世民亲自撰写的墓碑。
李世民和魏征两个人的交恶,源于李承乾的被废。
魏征是贞观之风的重要组成部分,已成为一种类似图腾的存在,似乎永远都不会倒。
事实上,魏征确实是善始善终,成就了千载之下,君臣相知相遇的美好。
在魏征逝世之时,李世民有感于魏征之谏,曾经亲临魏宅,挥泪送别魏征的灵柩。
但世间之事,器满则溢,月满则亏。
太子李承乾被废后,牵连出了侯君集,还有太子原左庶子杜正伦,非常不巧,这两人都是魏征向李世民重点推荐,可为宰相的大才。
李世民帝王之心术一起,非常怀疑魏征可能有朋党之嫌。
如果说朋党之罪或许有,因为正人有正人之党,邪恶也一样会有臭味相投之人,只要是人,就难免有两三好友,也难免有交友不慎之嫌。
但另外一件事,就真正触犯了李世民的逆鳞。
那就是魏征贞观之谏,也可能只是沽名钓誉的行为。
魏征和禇遂良有很好的私交,当时褚遂良负责撰写李世民起居注,那是记录皇帝一言一行的纯真实的文本记录。
而历朝历代,有一个传统,为了保证起居注的真实性,皇帝本人不看自己的起居注。
但李世民一直心存遗憾。
他三番五次都想亲自看看自己的起居注写成什么样子,毕竟六月初四,杀兄屠弟,是实打实地背负了这个罪名。
李世民倒也不遮掩,他对当时负责监修国史的房玄龄提出自己的疑问说:“前世史官所记,皆不令人主见之,何也?”
房玄龄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就老老实实回答道:“史官不虚美,不隐恶,若人主见这必怒,故不敢献也。”
李世民见房玄龄不上道,不肯主动将起居注给自己看,就只好干脆挑明了。
他直接说道:“朕之为心,异于前世……欲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
这句话,这种事,房玄龄实在不好接口。
但皇帝发话,总需有人回话。
谏议大夫朱子奢无奈只能接口,但他也表示明确的反对说:“陛下独览起居,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之子孙,臣窃恐曾(孙)远(孙)之后,或非上智,饰非护短,史官必不免于刑诛。”
但李世民要做的事情,又有谁真正可以阻止?
大臣们无法违逆李世民的意志,但也不能直接用写好的起居注给李世民观看。
于是,他们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房玄龄和许敬宗等人,临时重新编纂修录高祖李渊和李世民的实录,然后,呈上定稿。
李世民翻到最在意的六月初四的事件,看到语焉不详,云遮雾罩,就直接指示说:“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为,亦类是耳,史官何讳焉!”
这就意味着,其实李世民一朝的某些,最直接的第一手的原始资料,可能都是经过加工修改,带有倾向性的二手资料了。
因而,即使是信史的可信度,也需要在史海中发烛幽微。
当然,传统上也早就有春秋笔法,大义微言,为尊者讳,都是必然之理。
但李世民一生文治武功,实在已是历史级别的顶流,加上其虚怀纳谏,成一朝之风,以此而论,又比前代明王,胜出不可以道里计了。
李世民非常重名,因而,他本质和本心上,对于仅仅求名而谏的人,有着天然的抵触。
魏征死后,李世民知道了一些魏征的黑历史。
魏征曾经把自己前后所进献的谏言,分门别类,详加整理以后,交给了负责起居注的褚遂良。
这表明,魏征可能不是表面上那么忠心,至少,远远不是表面上那么私心无缺。
他联想到魏征所学,本就是成名发家,孜孜以进的纵横家之说,再联系魏征平日所为,大有求名邀誉之嫌。
李世民心如明镜,再联想起自己无数次被魏征怼得俯首无言,惭愧万分的狼狈模样,心中大感不是滋味。
或者自己真的被魏征卖了。
自己成就魏征万世英名,他却背着自己沽名钓誉,营营苟苟。
魏征实在对不起自己待他国士之情,李世民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他做出了一个失去理智的行动。
当年魏征墓前之碑,是李世民所手书,现在君臣已生嫌隙,李世民命人将墓碑推倒,并且,他还取消了魏征儿子和自己女儿衡山公主的婚事。
现在李世民在辽东受挫,他终于记起了那个可以让自己正衣冠,知古今,明得失的铁骨铮铮的谏臣魏征。
或者魏征也同自己一样,也重名爱名惜名,但人非圣贤,孰能完美?
“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
人有千般好,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世民心中大动,赶快发出一道非常特别的诏书。
他要见一见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