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昀没说话,修长皙白的指尖却反复磨蹭着书页的一角。
半晌后,支着头淡声问道:“谁给你取的?”
元九沂笑得有些狡黠,谎话张口就来:“我兄长给我取的,说是这样好养活。”
齐昀挑眉:“你还有兄长?”
元九沂点头,编起话来眼都不眨:“我兄长在洛阳那边做点小生意,这次本是去江南走个亲戚,谁知路上竟碰到些歹人。”
“他是你仇家?”一旁的颉一皱眉,若是那些人穷追不舍,这一路上带着她怕是麻烦得很。
“许就是普通的贼人,看我一行人穿的富裕又手无缚鸡之力,便想来劫上一番。”
元九沂心里对那些人的身份有些眉目,但看颉一的态度也不好说出来,只随口编了个贼人出来。
齐昀不知道信没信,向颉一递了个眼色。
颉一会意,从一旁拿出个楠木做的盒子,双手呈上。
齐昀看向元九沂,说到:“打开。”
元九沂不解其意,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用食指挨着盒子边缘,有些谨慎地把它拨开。
打开后,元九沂向里面瞥了一眼,没想到竟看见了自己那把匕首。
刀身应该是被人擦过了,泛着冷光,没有半分血迹。
“?”元九沂向齐昀投去一个疑惑地表情,不懂他的意思。
齐昀没回答,只用手轻拂过那把匕首,不知是不是有意,修长的指尖在匕首括柄上逗留了好一会儿。
元九沂心中一跳,忽然想起括柄处镶了一块用翡翠雕的图案。
这图案倒没什么,可那翡翠是元上卿费了好大力才寻到的,一般的商贾怕是得不到。
元九沂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脑中转得飞快,想着一会儿要怎么补救。
“好好拿着,别再丢了。”元九沂还在思索时,齐昀却突然出声,示意她拿了匕首就可以出去休息。
元九沂有些发怔,没想到这一茬竟这么轻易被揭过。
她垂眼遮住眼底的情绪,拿起匕首谢过齐昀便出了门。
回到客房,元九沂一头倒在床上,突然抱着被子胡乱地转了几圈,丝毫没有外人面前的矜持。
片刻后她坐起身,有些懊恼地揉了揉眉心。
她想过这种程度的谎言瞒不住对方,可没想到一把匕首就把她揭穿,就是也不知道齐昀有没有联想到元家。
这把匕首上的图案是个“元”字,可这字不太容易看清,是她用前世的艺术字写成的。
其实元九沂本质上不算蔺国的人。
她本是新时代一位大四学生,结果却因连续好几天熬夜赶论文猝死,眼一闭一睁间,竟来到了这个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蔺国,还胎穿成了蔺国首富元家的小姐。
元九沂虽然灵魂上不属于这里,但好歹还是在元家生活了十六年,对她名义上的兄长元上卿还是颇有几分亲情。
而元上卿其人,虽然偶尔会与朝廷合作,行些利民之事,但他本人却不愿与京城那些权贵有过多牵扯。
一想到这里,元九沂便觉得头疼,要是那位齐世子知道她是元家的人,让元家和忠国公府产生些纠葛,她哥还不知要怎么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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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九沂在客栈里修整了一天,之后便和齐昀等人一起上路。
元九沂看着当前的线路图,眉间有点疑惑。
她印象中从这里到江南,应当是走水路更快些,可是如今似乎是要走陆路。
她有些等不及,她怕去的时间太晚耽误了贸易的事。
想到这,元九沂蹙着眉,还是起身去找齐昀商量。
齐昀此时坐在马车里,而马车外站着的正是颉一。
颉一看见元九沂向这边走来,两道剑眉不自觉紧皱,右手更是握紧了佩剑。
元九沂脚步一顿,假装没看到他紧握着那把剑,在马车前站定,朝里面唤着:“齐公子,可有时间?我有要事相商。”
颉一眼皮一跳,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每次这位白姑娘出现,总会发生他不想遇见的事。
而旁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将帘子掀起,一双丹凤眼从帘子后面出现,静静注视着元九沂。
元九沂只看了一眼,便掩饰性地低头咳了一声,从美色里抽身。
再抬头时,已是恢复成平常的那副笑盈盈的模样。
元九沂先是朝他行礼,接着说道:“齐公子,我瞧着这路像是走的陆路?”
齐昀微微颔首。
元九沂见他点头,这才继续说道:“可从这里去江南,似乎是水路近些.”
“你想走水路?”齐昀的语气有些意外。
“是,我想快些到江南。”元九沂倒没遮掩。
“公子三思!走水路如果遇到危险,我们的人不能及时出手。”一旁的颉一咬牙,他就说遇见她总没好事。
“水路很安全。”元九沂向他眨眼。
这条路元上卿从弱冠之年便开始走,至今已有三四年,倒也没出什么缺胳膊少腿的事。再者,齐昀的人比她哥肯定只多不少,这一路遇到危险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你想好了?”齐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问了元九沂一遍。
元九沂有些奇怪,她不觉得齐昀会是三番五次询问同件事的人,但还是点点头。
齐昀也没说什么,只叫颉一和其他人去安排走水路的准备事宜。
元九沂见状,微微欠身行礼,便离开去收拾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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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一片波光粼粼,江风夹杂着几丝腥味,将其送入几艘船只中。
而船上的元九沂却没空欣赏长江美景,她现在闻到这种味道就觉得反胃。
她额前本有几丝碎发,现在已经全被冷汗打湿,紧贴在两侧。
“元姑娘你没事吧?”梦芷走过来给她拍拍背,皱着眉看着她,随后又给她端来一杯茶。
“没事。”元九沂有些虚弱,坐下来甚至感觉胃在抽搐。
她之前在现代坐船是不晕的,而来到古代后,也跟着元上卿坐了几次船,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晕过。
她知道这和之前遭到的偷袭有关,大量的失血,再加上这次走得有些急,身体还没修养好,她现在坐上船便觉得晕。
“试试这个。”齐昀走近,蹲下来递给她一盒薄荷油,眉间罕见有些担忧。
元九沂耷拉着一双狐狸眼,没接,她现在整个人有些虚浮,只想要脚踩大地。
“我来吧。”梦芷接过那盒薄荷油,将它涂在元九沂的两鬓旁。
涂完后,元九沂还是有些恹恹,她现在终于明白当时齐昀问两遍的意思了,可她当时竟然还以为是齐昀想反悔。
如今看来,反而是元九沂现在有点后悔,刚上船时她就有点不舒服,只是当时根本没当回事,没想到现在这么难受,一个风浪打过来更是抑制不住想吐。
“去我那吧。”齐昀轻声道。
他房里的床榻上铺了几层虎裘,想来躺上去摇晃感应该不是很多,元九沂应该能好受点。
元九沂有些惊讶,虽然她心里很想去,但还是顾忌了一下古代的男女之别:“这样,不好吧......”
“对啊,这样不好吧公子!”颉一有些急,若是元九沂真去了他家公子的房间,公子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无妨。”齐昀一向没将颉一的话放在心上,只垂着眼睑,等着她的决定。
元九沂抿嘴,她现在难受得紧,心想着名声坏点就坏点,大不了不嫁人就是了,她哥还能把她赶出元家不成,便也就胡乱点头同意了。
见她点头,元九沂便让梦芷搭把手,准备把她扶到他的房间里去。
元九沂借着他们的力微颤着站起来,突然一个大浪打过来,一时不察,便朝着右边倒去。
齐昀连忙把她圈住,防止她又摔下去。
元九沂被齐昀圈在怀里,鼻间都是对方带着些檀香的气息。
元九沂整个人更加迷糊,她两辈子加起来还没被一个男生这么抱着过,上次齐昀这么抱着她时,她已经差不多昏过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客栈的。
齐昀看着怀中的人也愣了一下,他刚才来不及思索,下意识就把她抱住,没想到现在倒有些踌躇。
梦芷没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反而慌慌张张地将元九沂从齐昀怀中接过来,搀扶着她走进齐昀的房间,徒留齐昀一个人愣在原地。
房间里,梦芷扶着元九沂躺在床榻上,把被子边角给她压好,做好一切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梦芷刚退出房门,就看见站在门外的齐昀。
梦芷吓了一跳,连忙向齐昀行礼。
“不必。”齐昀轻声阻止她,接着看了眼床榻上显出几分憔悴的元九沂,问道:“她怎么样?”
“回公子,元姑娘已睡下了。”
齐昀这才点头,朝甲板上走去。
“还有多久能到岸?”他问其中一个掌舵的人。
“公子,这几天都是逆风,可能还得有个十来天。”那人抹了把头上的汗,朝齐昀哈腰点头。
“再快一点。”齐昀皱眉,他觉得这时间有点长。
“不行啊公子,这速度已经够快了,再快要出事的。”那人脸皱在一起,有点为难。
“那找最近的港口停岸。”
那人“嘶”了一声,挠了挠头说:“这附近倒有一个港口,三四天就可以到了。”
齐昀点头没再为难他,走到一旁伸出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夹板的桅杆,脑海里思绪万千。
“公子,您找我。”颉一走到齐昀旁边,微微欠身鞠躬。
齐昀朝他颔首,眉眼低垂,过了会儿才说道:“今日之事,让他们不得多嘴。”
他说的是元九沂宿在他房间的事,这种事若被传了出去,总归对女子是不太好的。
颉一应了一声,虽说他和元九沂之间有些罅隙,但还是知道轻重。
齐昀安排好一切后,站在自己房门前,手轻抚上门板,犹豫了下还是轻轻推开了它,慢慢走了进去。
路过床榻时,齐昀看了元九沂一眼。
对方还在睡着,眉头在梦中还是紧皱着,可见睡得不太安稳。
齐昀脚步一顿,片刻后走到一旁,点起一支助眠用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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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九沂这一觉睡得有些不太好,外面的风浪有些大,搅得她很不安生。过了一会,她又似乎嗅到了那股檀香,恍惚间沉溺其中,睡得便有些沉了。
窗外,一轮弯月挂在树梢上,月辉透过窗帘透进来,落在元九沂闭着的双眼上。
元九沂在睡梦中觉得有些刺目,徐徐伸出手遮住眼,缓了一会后支着身子坐了起来,看向一旁的方桌。
桌上点着一盏燃油灯,灯盏旁放着本翻开的书,齐昀便坐在那,就着这灯光翻看起来,鸦羽似的睫毛在面庞上投下一排阴影。
察觉到旁边毫不掩饰的视线,齐昀目光微动,略微偏了下头,朝床榻那里投去一个眼神:“怎么了?”
元九沂摇头,只坐在那儿笑眯眯地着看他,在摇曳的灯光下,一张本是憔悴的脸上却显出几分魅惑:“只是觉得,谖这个字,倒是取得不错。”
齐昀手一抖,书页正巧不巧翻到一页,开头只有一句话: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齐昀的心突然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