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窗帘隔光很好,加上我似乎是睡的时间太久了,醒过来的时候看着满室的安静和昏暗环境里唯一的光缝,我并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时间又是在哪里。
啊,脑子里一时空空的呢,我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来,呆呆看着地上的那一道光缝,被窗帘映衬的红红的,像是贴着窗户缓慢流下的蜿蜒。
“醒了呢。”
“嗯,”我转头看着朝我走过来的人,下意识应了一声,眯起眼睛看清楚来人后只觉得奇怪,“……赤苇?”
面前的桌子上轻轻落了一碗梨汤,冒着热气,赤尾京治放好碗拉过一边的坐垫坐在我旁边,“怎么了。”
怎么了?我觉得奇怪,昏暗的环境让我有些难以视物,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的,身子向下滑一点,我靠着沙发,觉得嗓子干疼。
“孝支呢?”
“先喝点水吧,梨汤比较甜。”
赤苇京治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又俯身够沙发上的靠枕,很近的气息,少年的衣料在我的耳边摩擦,一只手拿着靠枕一只手伸过来要揽着我的肩膀,真的太近了,近得我能闻到衣服上的香味,还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味道。
我没反应过来,只是安静的坐着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在看着墙壁出神,等到赤苇京治的气息围绕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猛的颤抖了一下——像是在干涸岸边挣扎的鱼。
闪过赤苇京治要扶我的手,“我可以自己坐起来,”我哑着嗓子讲话,觉得像是喉头有一千根针在划拉,疼人得紧,所以在说完这句话后我就没再说什么了,只是慢慢的喝水。
放下水杯,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孝支出去了吗?”
赤苇京治没停顿,被我躲过去的手又替我拍了拍靠枕,和我面对面坐下来,那双温和的蓝色眼睛注视着我:
“菅原前辈和木兔前辈去买东西了。”
“凌子刚刚睡着的时候发烧了呢。”
“嗓子这么哑可能是炎症。”
“应该是发热太严重所以睡的很沉,孝支前辈喊了家庭医生过来给凌子处理了一下,还带了药过来。”
“凌子不记得了吗?”
何止是不记得,是完全没有印象。
“什么时候回来。”
很难受,脑子里像是一点点针扎的疼,我又往被炉里缩了缩,头靠在靠枕上,缩着身子不看旁边的人。
眼皮很重,绵密的疼痛让我没有心思再去思考别的事情,我闭上眼睛,很突然的,额头上落下一只微凉的手,带着有些凸出的茧子,很轻很轻的摸了摸我的额头。
“还在发烧呢。”
闭着眼睛看不到四周,自然也看不清赤苇京治脸上的表情,脑袋很重,手很重,身子也很重,我大概是太累了,所以并没有拍开赤苇京治的手,而是呼气吸气,然后想到了那双蓝色眼睛。
和我母亲一样的,蓝色眼睛。
我在五岁之前是个不怎么健康的孩子,长年生病,矮小瘦弱,头发是燥燥的黄色,在巨大的家族聚会上人们的窃窃私语里,总是夹杂着“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没福气的东西”这样的话语。
我们确实是没有福气,微凉的手从我额头上离开的时候我这样想着,我和我的母亲,确实是没有福气的。
和老宅格格不入的我们像是被骗进了妖怪洞里的人类,被不断吸食着精气,我的母亲日日血泣泪下,于是她死了。
连绵大雪夜,翻飞大火时。
我怎么没有死呢?
我闭着眼睛胡乱想着,我怎么没有死呢?
我为什么没有死呢?为什么是她死了呢?
明明我都把她从那个地方带出来了,我都要送她回家了,回到那个我远远看过一眼的英伦大庄园,回到那个白发苍苍念叨着“伊丽雅芙”的老人身边,回到她那开满玫瑰的家乡,如果她不愿意,我可以送她去那座我很早就买下来的四季如春的小岛,毕竟她那么怕冷。
可是她就是突然死了。
那么那么冷的晚上,大雪下了那么多天,人们迎接着新年,我从外面开会回来一路都有轻快的声音从车窗飘进来,老宅的仆人们都放假了,屋顶上没有打扫的积雪厚厚的一层,檐下有长长的冰棱。
大火就那么在我面前烧起来了,于是雪和冰变成雨,又变成水汽蒸腾,消防车来了一辆又一辆,我和其他人一起站在老宅的庭院里,看见火舌不断的从窗口喷涌,大火映红了老宅整个天空——但是很奇怪的,不管是宅子以外的房间还是宅子里的人,都没有受伤,就连我也是。
除了我母亲,还有母亲的遗物。
后来调查员告诉我现场并没有任何奇怪的痕迹,引发大火的原因是床头的八音盒路线短路,帮凶是柔软的枕头。
我没说什么,八音盒是我送给母亲的,老宅是我要接她过来的,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我对调查员的说法不置可否,很平淡地说自己知道了,只是下雪看到院子里的芭蕉的时候还是会想,怎么会这样呢。
后来我知道到我没有死大概是被这个地方同化了,我成了妖精里的一员,我也是迫害母亲的帮凶。
她恨我。
所以惩罚我。
第一场在老宅的大火我失去了她和她婚姻的失败产物,第二场大火在宫城,烧得灰压的天发黑,这场大火我失去了她的遗物。
她恨我。
所以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我甚至开始模糊那些跟在她身后的记忆,身边越来越少的人记得她,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死前还在念叨着接她回家,英伦庄园里那个属于她的房间随着老人一起飘散,那段婚姻随着大火结束,我不知道那群仆人遣散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个很和善的喜欢穿着一身宝蓝色长裙的女主人。
今天可真冷啊,我把自己蜷缩得更小了一些,闭着眼睛伸手拉紧了一些身上的被子,大概是我回东京以来最冷的一天了。
我能听到身边的人起身离开和回来的脚步,听到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然后抓着被子的手下被拉开,怀里被塞了一个毛巾包裹着的热水袋:
“凌子不可以再在这里睡了,短时间内不可以再用退烧药。”
额头上也粘上了退烧贴,“去床上吧,菅原前辈和木兔前辈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比我的声音更快响起来的是客厅电话的铃声,叮铃铃的响个不停,我大概能猜到是谁,但是腿脚实在沉重,赤苇是个很贴心的人。
他拿了电话递给我,示意我有事叫他以后又转身去了厨房拉上门。
“阿姨。”
打电话来的是孝支的母亲,我就知道,孝支来东京应该是没有和阿姨说的,“嗯,孝支在我这里。”
孝支这次出行连招呼都不打,实在是不应该。
“我会和孝支说的。”
“让他自己给我回个电话,”阿姨听起来有些生气,“他怎么老是跑到你那边去打扰你,臭小子。”
没有打扰的,其实我很高兴,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和阿姨确定了一下回电话的时间后电话两头都是沉默。
阿姨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问我在东京怎么样,如果不习惯的话,“我和孝支爸爸接你回宫城吧。”
我没直接没答回去还是不回去,只是很轻的说,“我最近经常梦到我的母亲。”
电话那头就再也没有声音了,然后阿姨说,她知道了。
我和孝支母亲的关系并不能说不亲厚,毕竟在十岁丧母丧父以后,她接纳了我,还允许孝支待在我身边。
父母爱子,则为其计深远。
所以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心情还有拒绝这间房子的理由,孝支是好人,孝支的朋友也是,孝支的父母更是。
我很感激他们。
这个世界太黑了,五岁的小黑屋,七岁的仓库,十岁大雪里的大厅,十五岁客厅里昏暗的呢喃,都让人看不清前路。
火也太大了,烧秃了院子里的草皮,即使是来年春天院子里都没办法长出来鲜嫩的绿草了。
我站在院子里,进不去母亲的房子,蹚不过外面的绿草地牵着孝支。
孝支的母亲曾经和我说,“生者还要好好的活。”
可是我怎么能独善其身好好的活呢。
所有人都在忘了她,所有人都可以忘了她,我不行。
她带走了所有属于她的不属于她却和她有关的东西,连尸骸都没有留一块给我,人是有灵魂的吗?她的灵魂轻飘飘的飞走了吗?一切都已经留在过去的时间里了吗?
我也是她的,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我没有答案。
只好站在那场雪里踟蹰不前,站成一座她的墓碑。
是那场风雪里,永远等不到归人的长灯。
我知道的。
阿姨也知道的。
卧室里开足了暖气,加湿器一阵一阵的工作着,大概是真的烧糊涂了,站起身来的时候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要往后倒,赤苇京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站到了我身后,他拉住我慢慢带我走进卧室。
“真是麻烦你了。”
热水袋放在脚下,热流一股股顺着血液循环进心脏,连呼吸都顺畅了很多,我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赤苇京治,真诚的道谢:
“不管是孝支的事情还是排球部,还有刚刚。”
赤尾京治摇摇头,说:“这有什么麻烦的。”
“我们来说说话吧,不可以再睡了,等一下医生会再过来做检查。”
我窝进被子里点点头,没等我说话赤苇京治就拿起刚刚一起带进来的书,从书里抽出一张纸给我:
“这是学校里安排春旅的通知,地方暂时没有定,听说这次可能要去冲绳或者大阪。”
“老师说这个的时候你不在,学校说想征求一下AB班的意见,然后我就和老师要了你的那一份通知,想给你送过来。”
“其实可以等我去学校拿的。”
赤苇京治动作一僵,伸出来的手又收了回去,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怎么了吗?”
“凌子,我们和你说了。”
说了,说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但是你没有回复我们的信息,”赤苇京治看起来表情有些奇怪,他双手交叠摩挲了几下,“而且是三天。”
“……嗯?”
“我手机丢了。”
“那也应该和我们说一声的,老师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说归说,最后我还是接过那张纸,春旅通知啊,巨大的标题在我眼前一晃而过,下一秒就被抽走,赤苇京治将纸张收叠好放在床头:
“现在就不要看了,读这些东西很费神的。”
我有些失语,“说话也很费神的。”
大阪和冲绳啊。
“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巧合的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