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烛心里畏惧宋珩,这会子并不敢抬首看他,只垂着眼帘恭敬道:“回家主,小娘子邀婢子和杨娘子等人明日斗草,叫我们自来园子里寻花草呢。”
施晏微心中虽也怵他,却并不畏惧,这会子见他有意拉开距离,便有些纳罕,一双冰剪明眸稍稍望向他,缄默不语。
宋珩状似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到施晏微的面上,但见她此时粉面桃腮,白皙的脸颊上透着健康的光泽,并无半分病态,这才觉得安心;
全然无视银烛嘴里的那番话,旁若无人地问施晏微道:“某自魏博回府那日,并不见杨娘子;后听人说起,杨娘子那日身子不适,可严重?”
话音落下,银烛着实吃了一惊,暗道家主何时关心过大娘和小娘子以外的女郎?如是想着,脑海里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上月在黛岫居中,杨娘子与小娘子玩双陆棋,她在门槛处瞧见的那一幕。
家主莫不是对阿音起了那等心思?银烛的思绪顿时乱作一团,心跳的厉害,越发低垂了头。
施晏微初听这话时,心下也唬了一跳,可细细想来,上回在退寒居内,宋珩曾言:她与二娘年岁相仿,于他而言,倒也算得半个阿妹;且宋珩并非那等纵情声色之人,至今未有妾室和通房......再者说,以宋珩在北地的权势地位,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没见过,又怎会对她起那个心思呢?
许是瞧在宋三郎和原身亡兄的面上,果真拿她当半个阿妹一般关照吧。
思及此,施晏微面色从容地道:“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只消在屋里歇上一歇自己就好了,家主无需多虑。”
施晏微的声音不大,温温柔柔的。
宋珩听后只觉如沐春风,心里酥酥麻麻的,颔首嗯了一声,不好再多问。
忽而一阵晚风袭来,吹落庭花,点点花瓣落于她的发上,鬼使神差间,宋珩微抬起手,却见她的蹙起眉侧过头轻嗅着什么
施晏微在膳房帮工数月,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却又不尽相同,正欲仔细闻闻,那味道偏又突然消失了,甫一转过脸来,宋珩不知何时离得又远了些。
如练的月华下,宋珩长身玉立,如璋如圭,敛目沉静道:“无碍就好。府上有医师,杨娘子若身子不适,自可差人去请。”
她身侧的银烛尤未缓过神来,倒是未曾留意到这两股并不相宜的气味。
“劳家主提点,妾知了。”施晏微施一礼,客套又疏离。
宋珩沉了目,但见施晏微翠岫般的涵烟眉下,卷睫纤长,清眸横波,似皎洁月色中的一泓泉,动人心弦。
二人目光相触,施晏微颇有几分不自在地轻抿了唇,垂下眼帘。
宋珩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默了片刻淡淡道:“退寒居里倒有不少奇花异草,若是园子里不够你们寻的,明日可来退寒居。”
话毕,垂首深深看她一眼,暂且压下异动的心思,转身离开。
银烛脑海里回想着家主见到杨娘子时的场景,欲要寻出些端倪来,可除却在黛岫居里的那个眼神和今日夜里吐露出的关切话语,再无旁的可疑之处。
施晏微摘了一支玉簪花,见她魂不守舍的,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打趣她道:“怎的这副模样,莫不是被这满园子的花儿勾去了魂?”
“音娘,家主他...”银烛欲言又止。
“他如何了?”施晏微拈花微笑,眉眼弯弯,面上全无异样之色。
原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的事,没得叫人平添一桩心事;再者,她便是知道了,又能去做什么呢。
银烛思量再三,终究将那话吞回肚子里,话锋一转轻笑起来:“没什么,只是觉得凑巧,园子里这般大的地界儿,偏在这儿遇着家主。
施晏微不疑有他,并未将遇见宋珩的事放在心上,自她手里拿过灯笼往草丛里照:“你瞧瞧这是什么草,长得倒也奇特。”
银烛往那草丛看去,认了一回,“这是灯笼草,秋日里会结出灯笼一样的果儿。”
次日午后,宋清和用过午膳,略睡一会儿便往园子里的栖露亭去,又差人往膳房和翠竹居去请施晏微和瑞圣、堆云过来。
施晏微方眯了一会儿便被秋蝉唤醒,见她怀里还抱着踏云,立时没了瞌睡,笑盈盈地道:“踏云倒是比我这篮子里的花要压手不少,你抱了这一路,手也该发酸了,不若你替我提篮子,我抱着踏云过去如何?”
秋蝉也乐得解放双手,将踏云往她怀里送了,提起竹篮,一齐往栖露亭而去。
亭中众人见她过来,忙起身与她施礼,宋清音因家去了,只宋清和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正经主子在,是以大家并不十分拘束。
宋清和取了一支月季花出来,朗声道:“我有月月红。”
堆云拿出一颗路枫果来,扬声道:“我有路路通。”
施晏微亦含笑道:“我有玉簪花。”
瑞圣从篮子里翻出一棵草来,对着众人盈盈一笑,“我有灯盏草。”
……
清脆的言笑声自亭中传出,宋洺听得这阵笑声,迈着大步走上前去,秋蝉抱着踏云倚柱迎风,就见宋铭被一小厮搀扶着缓步走过来,忙将踏云放下,欠身行礼。
“阿耶。”宋清和止了笑颜,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朝人叉手施礼。
宋铭因在屋里与妾室取乐喝多了酒,有些头昏脑涨,适才出来透透气,他酒量不差,这会子头脑尚还清明着,不好在女儿面前轻浮造次,略看施晏微一眼后,便将目光落到一众婢女中姿容最好的银烛身上。
银烛立时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将头垂得很低,幸而宋铭并未多做停留,由那小厮扶着往别处去了。
经过这么一遭,众人斗百草的兴致大减,又玩了一阵过后,各自离开。
施晏微见银烛有些心不在焉、蔫了吧唧的,忆及方才宋铭看她时的眼神,便知症结所在,温声宽慰她道:“二娘的阿耶纵是再荒唐好色,总不至于下流没脸到打女儿屋中婢女的主意;再者太夫人和家主都是极清正的人,断容不下这样的荒唐事来。往后你远远瞧见他,绕开路走避过他也就是了。”
银烛闻听此言,这才稍稍定下神来,然而宋铭方才那道猥琐又下流的目光尤在脑海里浮现,令她胸中那股恶心和异样感迟迟退散不开。
唯有盼着时间能再快些,待到小娘子出了阁,她便可出园子与赵郎过上安稳的自在日子,再不必拘束在这方寸天地。
至酉时二刻,宋珩归府,一路来至退寒居,商陆推了门请人进去,宋珩立在门槛处稍稍驻足,平声问:“晨间可有人往退寒居而来?”
商陆摇头,如实答话:“不曾有人来过。”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宋珩心中仍生出些许失意来。
用过晚膳,宋珩去翠竹居拜见薛夫人,后又往黛岫居而去。
彼时宋清和正抱着踏云给它顺毛,耳听得小扇传话说家主过来了,忙起身下榻,竖着抱住踏云,任由它雪.白.粉.嫩的小爪子按在她的肩上。
宋清和娇俏一笑,与人玩笑:“二兄今日怎的想起我来了。”
宋珩大步上前,屈膝往塌上坐了,面色微凝,沉声反问她道:“二娘这是嫌二兄素日里还不够宠着你纵着你?”
“怎会,二兄待我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与二兄玩笑一句,怎的还当真了。”
宋珩缓了缓面色,又问:“今日在园子里斗百草,是谁胜了?”
“自然是我胜了。”宋清和得意洋洋,忽想起什么来,反问他道:“二兄怎的知晓我今日与人斗百草?”
银烛泡了新茶往房里进,宋珩抬眸略看她一眼,沉静道:“你这婢女昨日夜里与杨娘子一道在园子寻草摘花,正巧照见。”
待银烛将茶碗奉至宋珩跟前,宋清和伸手去挠她的腰肢,揶揄她道:“好呀,你与杨娘子暗地里通气呢,我二兄都瞧见了。”
银烛被她挠到痒痒肉,原本是想笑的,可想起她身旁的家主待杨娘子似是有些私心在的,又想起宋洺那日看她时的猥琐眼神,心中咯噔一下,再笑不出来,只硬着头皮假笑,“小娘子且饶过婢子这一回,炉上还烹着茶呢。”
话毕,抽出身来飞也似的走出房门,一双黛眉微微蹙起,心事重重。
光阴似箭,转眼已是四月上旬。
契丹人派遣使者前至妫州,欲以牛羊三千、马匹两千换回里石王子,宋珩听人来报后并不表态,只叫妫州守将暂且不必理会。
又三日,契丹使者无奈,只得亲往太原求至宋珩跟前,未料宋珩狮子大开口,需牛羊、马匹各五千方肯放人。
契丹使者见其态度强硬,只得灰溜溜地返回契丹,将宋珩提出的条件说与契丹王听了,激得契丹王当场血气翻涌,满面通红,嘴里直骂宋珩小儿焉敢狂傲至此。
待怒火平息后,为赎回他最疼爱的里石王子,少不得忍气答应,复又派出使者求和,此乃后话。
这日,宋珩往薛夫人屋里请安,薛夫人提及杨楚音,说她没了父母兄弟着实可怜,又问起卫洵来,沉吟片刻后幽幽道:“后日休沐,小满已过,天气渐渐地热起来,老身已命人往各府下了帖子去城外打马球,你若无要紧的事务缠身,暂且搁下随我们一道过去游玩散心也是极好的。”
薛夫人好端端地提起这两个人来,又叫人往城外去打马球,宋珩岂能猜不出她的心思,旋即目光一凝,攥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白,面容平静道:“全凭阿婆安排。”
隔日,众人准时来至府门外,施晏微因怕误了时辰,早早起身,着宝相花纹直领半臂褙子和柿蒂纹高腰间色襦裙,绿发堆成云髻,除那银蝶钗外,又以两支鎏金银树钗和一把螺钿牙梳为饰,耳上一对金摇叶耳坠,温柔大方。
薛夫人过来见她打扮的清新淡雅又不失体面,笑着点了点下巴。
上了马车,一路往城外的马场而去。
媪妇搀扶薛夫人下了马车,不多时便被人团团围住,薛夫人与人寒暄两句,便叫她们各自散去,独与卫洵说话。
“这位卫三郎乃二郎手下的云麾将军,大娘和二娘原是认得的,独楚音不曾见过,你且过来。”薛夫人说完,朝施晏微挥手,示意她过去。
施晏微道声是,绕过将她的身形全然挡住的宋珩,迈着缓步来至薛夫人身侧,礼貌性地与人叉手施礼,朗声道:“卫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