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归宁。陈元陪着徐蕙从徐家返还时,正逢暖阳四照,金白色日光穿透树隙,映着街头巷尾。
“娘子,慢些。”
阳光驱散了不少初进腊冬的寒气,一行三人,朝了城墙根下的集市走。
徐蕙脸颊上伤疤已消,却仍薄纱轻覆。实是因她容色出众,若非如此,便惹眼太过。
“还是快些好。让你陪了我在娘家几日,都不晓陈伯照顾好自个儿没有。”徐家算得殷实,徐蕙虽非甚么官侯家大小姐,但自小到大,是真真没吃过苦,葱纤十指,何曾沾过阳春水。
她一壁初学,一壁跟在陈元身后,细细观他买鱼买鸡,并将这些挑买之识学明记心上。待最后买过两斤肉并些果菜,和兰香一道帮着分拿了,才回去。
陈家小院一如往日。
只是进门后才知,家中有客。且是陈元极不愿、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之客。
“二叔,二婶!”小沐齐高兴见礼。
相隔多年,梁林辉无法要求陈元立刻接纳他,甚至唤他一声父王。他能承认姓梁,无非陛下恩威并济下的逼迫罢了,做不得数。
梁林辉视线从陈元身上移开。
今日之细细瞧看,他才知,他长得极像他母亲。
往事如烟,当年究竟谁对谁错、是是非非,早在梁林辉不过问朝政,在这十年回忆中,于岁月添洗下淡了、不重要了。
“明日我们便回京。”他解释道。
“你若不方便……”
梁林辉牵住了小沐齐手。
“方便,怎会不方便。”眼见王爷要走,陈伯忙帮着圆场。
一来,他盼着他家公子和王府和睦,二则他对旧主始终敬畏,而梁林辉于他永远都存着威慑,三么他甚明白,他能捡回一条命公子之恩不消提,然归根结底,是王爷不追究其罪。
陈伯轻拉了下陈元袖侧,“公子把东西给我吧,已近晌午,您同夫人和王爷主子叙着,我去备饭。”
陈伯之意,陈元没有明白的,可他仍未吭声。
“公子?”
“是啊。”徐蕙也道,“你陪……陪着王爷进屋去,我帮着陈伯备饭。”一时内,徐蕙不知该如何称呼梁林辉,便同陈伯一道称了声‘王爷’。
她从陈元手上接过东西,与陈伯同去了灶屋,并吩咐兰香,拿来成婚日姜少东家送来的上好茶叶。
“陈伯,您可万别再称我夫人。”见锅上有沸水,徐蕙先亲自沏了茶,让兰香送去堂屋。
陈伯极其熟练的刮鳞杀鱼,“夫人多虑了,礼不可废。”
徐蕙既学着洗菜,亦眼观着陈伯杀鱼,笑道:“什么礼不礼,我只知您是长辈,那是要折我寿的。再者说,咱们家也没那份礼,就算有甚么礼了,也是我们敬着您,绝无您唤我作夫人之理。”
“您便同阿元哥哥一般,唤我蕙娘即是。若再与我生分,我可就……我也不恼您,我恼他陈季先。”
徐蕙挑着趣儿,轻轻松松地化开了陈伯皱着的眉头。
“当真的,”徐蕙从未洗过菜,自没在冬日尝过洗菜之滋味,可即使她一双素手冷得通红了,面上、瞳中也无半丝骄矜,“您若执意唤我夫人,那他陈季先定定要置我的气……您肯定不愿,我和他两看生厌、日日吵闹吧?”
陈伯让徐蕙一番话,说得愣了愣,最后终是松口,“若无外人时,我便不称夫人。”
徐蕙无奈,却也没法子。只心中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慢慢来吧。
“小姐。”
兰香从堂屋回来,徐陈二人都忙把视线投向她,无声问着:如何?他二人虽正论称谓,岔着话头,但一颗心无不是挂着堂屋中情形。唯恐陈元与那位对峙起来。
兰香摇首,低道:“静着呢。”整个屋里,静得连话也无一二句。
“我来吧。”兰香换了她家姑娘出去,她家小姐何曾做过灶事,也不会做。
徐蕙担心堂屋那头,便也点了点头,放下洗好的菜果,去到院中听观堂屋动静。
小沐齐亦是受不得堂屋中,那僵持、静得落针可闻近乎凝固的空气,他一个人在院中打瞧了番,望见徐蕙,忙上前,“二婶!”
这可是他瞧着,和他二叔成婚的二婶。那日竟不料,盖头底下,他二婶是如此风姿绰约,仪态气质,并不逊色于京中那些大家之女。他二叔眼光的确甚好。
小沐齐蓦地正色,作揖见礼,“沐齐见过二婶,二婶婶好。”
“你……”徐蕙略感无措,亦被他如此知礼知节,小小惊了一跳,“……你唤我二婶?”
小沐齐笑,“是呀。”
“那你是……”徐蕙想起了那位大将军。
小沐齐答,“我阿爹是二叔之长兄啊。”
小沐齐见徐蕙似有所惑,忙又道,“我阿爹为长,沐齐也只这么一位叔父。”言下之意便是,他阿爷再无其他儿子了,王府中也无其他‘梁公子’。
沐齐明白,成婚那日,他二叔对他大伯那声‘梁公子’,便是把他大伯认作了他阿爷其他儿子。
不等徐蕙说甚,小沐齐仍道,“自王祖母离世后,阿爷他再未……咳。”小沐齐一下打住,这才故作住嘴,道什么长辈之事不该他这小小辈胡论。
然待一通将说完,徐蕙方在腹中评了句‘小滑头’,便听堂屋中一声唤。
“梁沐齐。”
小沐齐声音不低,故他所说,不仅徐蕙一人听见,堂屋中亦有所闻。
“在呢。”小沐齐心气儿一提,忙朝徐蕙投去一眼求救,接着快快进屋。能叫他阿爷连名带姓唤他,必然是生了他气,且还不轻。
小沐齐偷瞄了眼他阿爷神色。
忽然,他福至心灵。对着陈元便双膝落地,规规矩矩行上一个大礼,“沐齐见过二叔。”
“梁沐齐见过二叔。”见陈元没动静,他又重复一礼。
这一下局势扭变,轮到惊诧的,立刻换作了陈元。
陈元眼可见的显露着为难,他能拂梁林辉面子,亦可拂小沐齐面子,却实实难拂执了晚辈礼、对他恭敬甚甚,且还行下如此大礼的小辈颜面。
再且,于他心中,他早不恨梁呈章了,不仅不恨,甚还对边防关隘那些山川雪景,多了份难以言诉的牵扰。
那么他,又,怎可能置梁呈章之子不顾。
“二叔?”小沐齐轻唤。
笼罩在堂屋中的僵持,刹那间,就在陈元打开了一处心门口子时,陡然消散。
梁林辉覆于桌案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下。沐齐此番全在他意料之外,但目下,他同小沐齐一般,都对陈元如何回应怀着一种复杂期盼。只是不同处在于,小沐齐曈眸闪闪,不遮掩半丝至诚……而他梁林辉么,视线一瞬微垂,只暗暗把所有情绪敛于心中。
陈元回到房中,取来了那块麒麟玉。
并把麒麟玉放到小沐齐手上。
“你拿着。”尽管这玉带给他过许多愤恨与执念,但到底久久陪着他,算得他身边甚为珍视之物。且……一旦将这玉交给了小沐齐,也意味着,他对他之过去,是彻彻底底放下了。
陈元语凝良久……
终是道了声,“……二叔没甚好东西可给你的,这个,你收好了。”
话罢,陈元即拉了他起身。
小沐齐细细看过麒麟玉,发现这相同玉质、不同形态之镂雕麒麟,他阿爹亦有一块。是在去岁除夕给了他母亲,他母亲又在他阿爹收复北疆七城前,于那场惊险首战之中,把那玉系在了他身上,还叮嘱了他,“定要妥善保管,这是你阿爹珍视之物。”
原来,他们都各有一块。
小沐齐明白了这麒麟玉之分量,定定道,“二叔放心,沐齐定珍爱之。”
“……好。”陈元牵住了小沐齐手。
饭间,梁林辉留下了陈伯同坐。陈伯一颗心忐忐忑忑、诚惶诚恐,自是不敢、不可,无论如何他都要下去。
“这里没有王爷。”梁林辉淡淡道。
小沐齐见状,忙紧紧拉住陈伯,请着他坐下。如何这都是他二叔拜过的高堂,他二叔甚敬重之人。
陈伯无法,人虽坐下了,可一颗心仍咚咚跳个不停。
陈元浅浅吃过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接着,梁林辉亦放下了竹筷。整顿饭,并无宾主俱欢,而是道不尽的无言夹杂着寂寂默然。
梁林辉来得匆匆,去得亦匆匆。他拒绝了主人相送。
“阿爷,您还生着沐齐气?”小沐齐勾着他阿爷布满了刀茧的手指。
“没有。”梁林辉微顿,“……是阿爷该谢你。”
“谢我?”小沐齐略显沮丧,“可孙儿没帮上什么忙啊。”
“已足够了。”
能初初化解开他深藏之心结,能不动辄横眉冷竖,无声对峙……虽然仍不免疏离无言,但到底耐了性子与他同桌而食,略略动了几筷。
足够了。
陈家小院里,眼见梁林辉二人离开,徐蕙轻握住了陈元手,低唤,“夫君。”眼中劝慰之意,陈元心领心明。
“咱们送一送吧。”
陈元脚挪了半步,“还是不必。”
对于从前过往,他的的确确放下了。但接纳梁林辉,去找回那段已消弭在了岁月中的父子人伦,他仍需要年岁……
*
阳春三月,院中桃花瓣瓣含露,迎着晨曦,一簇簇盛绽在了枝头。
徐蕙眉眼含笑,抱着一个三岁大小、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靠坐在那桃树下的一张玫瑰椅上。
“阿娘……”梁辰儿轻凑到她母亲耳旁,奶声奶气的,低低说了声什么,直惹得徐蕙望了眼,搁一旁正为她们母女作画的陈元。
梁辰儿又低道,“阿娘可要救救哥哥。……若阿爹对辰儿那般凶,辰儿肯定忍不住疼,会哭死的。”
“……好好。”徐蕙轻抚了抚梁辰儿小肩膀,“阿娘知道了。阿爹正给咱们作画呢,快别委屈了,否则你阿爹就把咱们给画成哭鼻子样了。”
“啊?”
小姑娘急忙抹去要掉出的泪珠,“……才不要呢。”
徐蕙逗着女儿,“那还不快快笑一个,咱们不能叫你阿爹,瞧出了端倪。”她轻轻勾住梁辰儿软嫩小指,“阿娘答应你,一定帮你救哥哥,好不好?”
听见她阿娘保证,梁辰儿一下笑了,忙亲徐蕙一口,“阿娘最最好。”
陈元点蘸墨色,画下了那如云似锦的簇簇桃花……且正此时,他忽见一缕光线穿漏花隙,淡淡而柔和地洒在了徐蕙脸颊,映衬得徐蕙婉然非凡。
陈元胸中有意,下笔如神。
一连数笔勾勒,一阵时辰过去,只见徐蕙并梁辰儿已经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他移笔落字,‘吾妻蕙娘。世有连理枝,死生自相知。执手生同衾,语话共穴时。’
又落,‘吾女小辰。谁言世奇珍,独吾之女辰,明盛缥缈月,祈拜安康真。’
陈元撂笔。
“阿爹,此是……?”徐蕙牵着梁辰儿近前,母女视线皆落在画上。梁辰儿已识得些许字,却认不得那‘缥缈’。
陈元一把抱起她,笑道,“虚灵缥缈处,仙居也。”
徐蕙点了点梁辰儿鼻头,“你阿爹是说,咱们小辰儿,明盛过了世间无数珍宝,甚比那仙人居处的皓月,还要珍贵。”
梁辰儿似有所懂的点头,“阿娘,最后呢?”
梁辰儿指着那句‘祈拜安康真’。
陈元轻抚了抚她小脑袋,“待咱们小辰儿长大时,自便懂了。”他唇角含笑,抱着梁辰儿去到一旁秋千架上坐下。在他陈元心中,没什么富贵荣华比得过平安一世。
秋千架那头,父女俩的嬉笑玩闹,深深映入了徐蕙眼眸。忽地,也说不明白,她眼中雾出了泪水。
她的阿元哥哥啊。
徐蕙忙别过脸,偷偷拭了泪,待画上墨迹干透,才细细卷起那画,珍放在了书房画缸之中。
“执手生同衾,语话共穴时。”
“甚好,甚好。”
徐蕙在心中言道。
她阿元哥哥一颗心,终是被暖暖捂热,跳动得愈发鲜活。她再没见到过,当年顾彦知和钱奇先后别离时,高鹏楼上,他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孤寂了。
“……师娘?”
忽地,一道声音轻响起。
陈策约莫七八岁。他把两封驿信交给徐蕙,“昨个驿使亲自送来的,恰好陈策在门上,驿使便给了陈策。还请师娘和先生勿怪,是陈策一时忘记了,才记起来。”
陈策越说越垂下了头,双眼亦有些发红。
“怎么会呢。”徐蕙忙拉过他,握住了他负在身侧的左手,“快给师娘看看,若非辰儿说来我听,我都不知你先生……擦药没有,疼吗?”
“无事的。”陈策一下抽回左手,他左手心起了一层肿红,还有几记稍显青印的戒尺痕迹。
“是陈策辜负先生苦心和教诲,懈怠了课业。”得知他被罚之事,让梁辰儿瞧见了,陈策霎时羞赧至极。
“师娘若没其他吩咐,陈策便回去温书了。”说罢,陈策愧红着一张脸,极力绕开秋千架,还唯恐秋千架上的一大一小瞅见自己,很很努力地放轻、快着脚步,回了屋。
徐蕙想拉住他仔细问问,却没来得及。
“你阿爹好不易休沐一日,咱们可别缠着他了。来,阿娘带你去卷柏伯伯家,找你兰姨姨玩儿去。”徐蕙对梁辰儿眨了眨眼。
梁辰儿似有所懂,轻“嗯”一声,便跟着徐蕙走了,临去时还道:“阿爹快快去歇着,辰儿一会就回来的。”
“好。”
陈元答应着梁辰儿,“阿爹等着你。”
这座陈家院子离正善堂很近,且近到一如两家似一家,早在陈元拿出那余下的二千两赏银,买下他王伯伯隔壁院子,打算办起一间私塾广收适龄学童、尤其贫苦家孩子进学时,他便在院墙上开了一道门,直通正善堂后院。
如今一晃四年,梁辰儿都三岁了。
“想什么呢。”徐蕙去得快,回来得亦快。
陈元不料她回来,收回思绪,“辰儿呢?”
徐蕙挨着他坐下,“别担心,有兰香看着。”
“王小柏要满周岁了吧?兰香一人看得过来?”
“王伯娘也陪着呢。”
自打搬来这院子,因两家着实又亲又近,徐蕙也没想到,兰香和卷柏竟越看越对眼,感情一日好过一日。索性徐蕙也没真把兰香当奴婢看待,便成人之美、亲上加亲,烧了那身契,拜了皇天后土与兰香义结金兰,放了她同卷柏在一起。
她再不许兰香唤她小姐,只作亲姐姐。
但兰香却不依,仍时而小姐、时而姐姐的唤,称唤陈元仍只作姑爷,绝不变改。
徐蕙好说歹说一点不奏效,便也由她去了。
“去看看陈策,给他擦擦药。”徐蕙把一瓶伤药放到陈元手中,“怪惹人心疼的。”
陈元视线投在药瓶上,“他与你说的?”
徐蕙从不干涉陈元如何授业传道,“是辰儿瞧见了,委屈的掉眼泪,让我帮她救哥哥。”
陈元若有所思,“怪不得,你要把辰儿送去兰香处。……我也没想打他,实是他……气人太甚。”
“究竟是多懈怠……”
徐蕙把陈策拿来的两封驿信,拿给陈元,笑道:“有多懈怠了咱们陈先生布下的课业,能让一颗菩萨心的陈夫子,拉下脸教训人?”
陈策是搬来这院子后,陈元在因缘巧合下碰着的。
小孩身世坎坷,父亲病死,母亲改嫁,只好跟了族中一叔父家过活,却又被那叔父一家使如牛马。
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提,还常常受着打骂,甚为几两银子,便将他卖了。
“我看他双眼红着,必是瞧见你为我和辰儿作画,让他思起了爹娘。他还小着呢,能犯多大错,你慢慢教便是了。”徐蕙替陈策说着话,也暗叹,到底天无绝人之路,让小孩遇着了她阿元哥哥。
明面上是从小孩叔父手中买了人,写明了身契,待回到家里相熟过了些日子,她阿元哥哥便领着小孩至衙门,当着小孩面撕了那身契,还把他添在了他们户帖上。
“咱们既拿他做自己孩子,如同辰儿一般,做错了,罚了,也就罢了。却不能由着他胡思胡想,伤了孩子一颗心。”
“阿元哥哥。爱之深,才责之切呀。”
徐蕙岂能不明白,她阿元哥哥倾注在陈策身上的一片心,他怜陈策似他从前,甚比他更甚,自是望他大好。
“他心思重些,原是自然。哪有常受自家亲人打骂且还被卖了,能坦然的?大人尚不能够,况他一个八岁孩子。”徐蕙仍劝道,“他心思重,便更是侧证了我们没做好,不是吗?”
“去看看他吧。他呀,就怕你对他失望。”
陈元日日忙着授业,十日才休沐一日。徐蕙亦难得偷闲,把梁辰儿放去了兰香处。她轻枕在他肩上,回想着他当年找去静心庵,被兰香一顿骂之情形,不禁莞尔。
“想什么呢?”眉眼都笑弯了。陈元连着拆开那两封驿信,扫过几眼便放下。
他轻轻搂着徐蕙,“跟着我,害娘子吃苦了。”
“瞧你,瞎说的什么话。”徐蕙从他肩上抬起头,“兄长都写什么了?”她知,两封信俱是平临关驿来的。从来梁呈章之信,都走官驿,一但抵到临风府,驿使不敢稍作滞留,必亲自送来门上。
陈元略顿了顿,“他说,他已禀奏了陛下回京述职,陛下召他五月五回京。”
徐蕙颔首,“另一封呢?”
“你瞧吧。”陈元把另那封信递给徐蕙。
“醉死沙场君莫笑,唯醉入肠化万休。这……是宏良?”信上只短短一行,徐蕙念过。
陈元气道,“不是他,能有谁?好一个醉死沙场君莫笑。军中无故不能饮酒,他能不知??一条军法压下来,没被军棍打死,只算他命大。”
“可为何呢?”徐蕙不解,“兄长当真会——”往死里罚?
“就给咱们这来信,就这两句,都透着醉熏熏。想必是喝了个烂醉如泥。”陈元拿出前些日,顾彦知从京中来的信。
“放心。梁……兄长说了,没打死,还留着一口气儿。”从来,于这四年间,每每钱奇往临风府驿信,梁呈章都未缺席。寥寥几句问候也罢,言诉一二句边城山川也罢,总乃细水长流,已彻彻底底淌进了陈元心底。
且近些年,子通和宏良,他们三人,亦再未得一面。所有往来,俱是封封书信罢了。
“你看过便知。”
徐蕙狐疑地拆开顾彦知那封,几瞬扫过,瞳孔微缩,“……何意?这,是晚晚和夫家和离了?”
信上并未明言,顾晚晚究竟是和离还是被休,顾彦知只提到,顾晚晚被他接至了京中住下。信中还代问了徐蕙安好,隐约有意,若可以,诚请着徐蕙进京相伴些时日。
陈元道:“从子通气得来信来告我,他已去信平临关要和宏良断交来看,定是顾大小姐出了大事。……子通现任刑部主事,按说那家人不敢轻易提‘休’字,顾大小姐亦是知礼知节、要颜面的倔强之人,定乃和离无异。”
“真的?”
徐蕙心思重重,仍为顾晚晚担心不已。
自四年前陛下来过临风府,当年岁末,府尊顾鸿便被降职、调任了偏远山县为县令。顾晚晚并顾彦安等顾家人,自也搬回了常州老家。先头两年,徐蕙和她还保持着书信,知她仍甚艰难地在等着钱宏良,后来便知她与当地一户乡绅之子成了婚,再后……
徐蕙仍追着去过许多书信,但皆石沉大海,她们二人至此断了音讯。
今……
好不易有了消息,然又是此等令人忧心不已之事。
徐蕙心中乱乱的,倏地,她握住了陈元手,“阿元哥哥,我们去一趟上京吧。……赶在五月五之前,除了陪一陪晚晚,也见一见兄长和……”
“可好?”
陈元怎会不明徐蕙心意,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让我想想……”
徐蕙剪水秋瞳中盛满了期盼,她期盼她阿元哥哥走出那一步。转眼已几年,兄长又常年镇在平临关,想必那位华发染满了双鬓都未可知。
“沐齐岁岁都着人送着许多东西来,除给辰儿的在外,大多都是他……我们便带辰儿去看看哥哥和祖父,好不好?”
“我……”
“夫君。”
陈元终是道:“……你让我想想,该请哪位先生来给私塾里代授一阵子。”
“当真??君子一话千金,我听见了,便再不能改的。”徐蕙笑了,眼中还盈掬起了热泪。
陈元只默默拥着她,与她十指扣握,在她额方处极轻、极深地落了一吻。
*
晚间。
陈元拿着伤药去到陈策屋中,正逢梁辰儿抱着一个娃娃瓷偶,弯了眉眼从里头出来。
陈元一下拉住她,“跑得慢些。这么高兴欢喜,来,快告诉阿爹,是谁给咱们小辰儿买的玩偶?”
梁辰儿示意他阿爹蹲得低些,略垫了脚凑到他阿爹耳边,“哥哥不让辰儿告诉阿爹,是秘密哦。”
“哥哥不让辰儿告诉阿爹?”陈元微微挑眉。
梁辰儿一下子捂嘴,直把一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有,辰儿没那样说。”
梁辰儿稳稳抱好玩偶,趁着他阿爹若有所思,忙跑去找着她阿娘。她阿爹定又是去罚哥哥了,她要找阿娘救哥哥。
陈元一进屋中,陈策便立即取来了今日功课。
“先生。”他双手捧着,视线微垂,“请先生查阅。”
陈元接过细细看着。今日本休沐,原不该有功课,实是陈策近半月以来神魂不守,白日在学中呵欠瞌睡,下学之后,功课亦越发敷衍。
且在这次罚他之前,他并非没曾耐了性子问他,但凡他能说出缘由,在情在理,他都容他这一次。
是以,今儿一早,他除了动戒尺以外,还罚了他临帖数篇。
帖临得中规中矩,看得出很是用心,没敢再敷衍一字。陈元翻看着,却道:“把戒尺拿来。”
陈策心惊,“先生?”
“去。”
陈策抿紧唇瓣,终是道:“是。”
“很委屈是吧?”陈元从他手上接过戒尺,咯噔一声,搁在了桌上。
戒尺咯噔,陈策心脏亦跟着收缩。
他见先生正深深看他,不能不答,便伸出了那青痕未消的左手,低言,“陈策不委屈。”
“心里也不委屈?”
陈策一下抬头,涩红了双眼,仍倔强摇首,“是陈策懈怠,令先生失望。先生罚陈策本便应当。”
陈元容色稍缓,仍问道:“你也知你该罚?”
陈策愧得无法言语,眼泪一瞬汹涌。
“既然知自己该罚,又哭什么。”陈元轻斥过一声,倒没再训他,拉了他近前,仔细地替他左手心涂了伤药,替他拭过他眼泪,“咱们男儿有泪不轻弹,好了。”
“先生……”陈策仍抽噎着,且止也止不住,眼泪越淌越多,“对、对不起…陈策…错…错了……”
陈元知,他是把自他被族亲卖了以来,埋在不为人知处的所有情绪,俱发了出来。他没再制止他哭,只搂着他,轻抚着他后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你告诉先生,你哪里来的银钱,给辰儿买玩偶?”
“陈策……”
“不能说?”
陈策霎时止泪,甚连至了喉间的抽噎都停止了,他顺势跪地,“先生相信陈策,陈策绝没拿过家中银子。”
陈策很急,唯恐陈元误会了他。
“别急,先生信你。”陈元道,“而且我从来都说过,在我心里你和辰儿一样,但若有需,只要开口,先生便会给你。”陈元暗叹,他不是没给过陈策买些小玩意的银钱,却是他从来不要。
眼瞧他急急解释,唯恐他误解,陈元就心疼。心疼那家人赋予他的伤害,已深深刺在了他心底。
陈策解释道:“是陈策帮卷柏伯伯碾药,得的酬劳。”
“碾药?”陈元感到疑惑,“除十日逢一休沐,你哪来时间?”
陈策垂头,忙跪得端正了些,“是……是在晚上,我等陈阿爷、等先生和师娘睡下了,打开院墙门偷着去的。……先生千万别怪卷柏伯伯,全是陈策央了他,千求万求着,才求得卷柏伯伯答应,不告诉您。”
“你——”
“先生别气,陈策知错。”陈策认错很乖觉,一颗小脑袋都愧垂到胸口了。
他接着道:“陈策是哥哥,辰儿生辰日就快到了……”
陈元叹气,他万未料到陈策日日敷衍功课,在学中呵欠瞌睡,全是为了梁辰儿。只为在辰儿生辰时,送她一个喜欢的玩偶。
陈元拉他起身,“就不能告诉先生,先生买来,你再给辰儿?”
陈策仍垂着眼帘,一副乖觉模样,“那不一样。”
“如何不——”算了。陈元懒得去弄明白哪里不同,不知怎的,他忽然忆起了菡萏园里,被他一气之下打碎的那一屋子小瓷偶,不由失笑。
“走吧,你师娘还等着咱们吃饭呢。但记住了,下不为例。”
薄薄月光下,陈元牵住了陈策手,一大一小,朝着饭屋方向走着。在他们眸中,正瞧见,月华漏洒屋檐;正听见,风穿竹树,吹动得枝叶摇响。
那近前的饭屋,那朦黄灯烛,屋中欢声笑语,窗纸上剪影两三处……大掌忽地握紧了小掌,他们知,他们深知,那正是他们魂魄宁归处。
*
三日后。
陈家院里忙碌碌一片。
前院里,陈元请来的代先生正声声授课,他们亦套了马车在后门,搁屋里收拾着行礼。
此行要带着梁辰儿和陈策,俩都乃孩子,必会走得慢些。既已要去上京,索性便走得早些,早早去。
陈元从桃花树下挖出那坛宴阳春,一并细细护好,置在了车上。
徐蕙叹道,“真没料到,当年高鹏楼一别,我们几人竟再未曾一会。”
陈元亦道,“子通是气着了,哪里可能,真和宏良断交。不过牵线搭桥,倒全靠它。”他指着那坛宴阳春。只……宏良和顾家大小姐之间,他们便无能为力了。说来道去,世间万物,不过一个‘缘’字。
且看他们,还有未有缘分罢了。
陈伯同王大夫一行人,俱挥手道别,“公子一路当心!”
“小姐、姑爷,路上平安,定要早些回来!”
陈元一一应着。
徐蕙一手牵着梁辰儿、一手搂着陈策,目光定定落在她阿元哥哥身上。她记得,去岁除夕,她阿元哥哥与她提起过,当年离京后在北春州之遭遇,亦是他癔症由来。
那年北春州连雨一月,他流落到一伙人牙子手中,亲眼目睹了,一对如他般大小的兄弟,被客欺死。还有数个被拐来的良家女,被高卖转手。她阿元哥哥是豁了命跳江,才免遭那些花客之手。
虽说大难不死,被一个船翁救下了,但种种噩梦却让他封闭了心,任谁都不在、不敢相信。
他连夜,从船翁家跑了。
又历了好些日子,也是幸得上天垂怜,方叫他逢上了陈伯。
徐蕙不知此趟去上京,她阿元哥哥心中有多波澜,多感慨。
如今她只知,他们有了家,有了俩孩子,足矣慰矣。
就在陈元赶车出城是,忽听数声呼喊,“陈相公!陈先生!等……等等!陈——”
谁…?
陈元回首一望。
“陈相公…等……且等等!”
尚未出城,马车本便行得缓慢。
车后头之人跑追了过来,喘着粗气好一阵,才撑着坐上车板。
陈元微微吃惊,“顺儿?”
顺儿解下身上包裹,递进车里,“陈夫人且帮小的收管着,里面是我家老爷带给我家公子的银费。”顺儿等喘匀了气儿,又忙赶着陈元进车内,“赶车这样粗活计,哪里劳陈相公,我顺儿来便是。”
陈元沉吟道:“你……”
顺儿笑道,“我家老爷让我也投军去,同在军中,对我家公子也多个照应不是!?”
“宏良在平临关,我这是去——”
“去上京,小人知道。”顺儿瞧出了陈元所惑,仍笑道,“我家公子是大将军亲卫,总有随大将军回京的那一日吧。小人便去上京钱家待着,寻寻路子,若有机会,便托了情进平临关边军。”
顺儿挠头,“小人也没那能耐,妄想进什么大将军亲卫,只盼着同在中军大营就成。……若不然,倘去错了地方,或左右军什么的,便白瞎了!”
“陈相公,你说可是这道理?”
陈元相陪着顺儿,同赶着车,也笑了,“说得在理。”且运气好着呢,五月初五,十有八九宏良定随梁呈章回上京。
天边林鸟群飞,无不伴着官道上这辆驶得飞快的马车。
山林前,日升日落,同一轮明月映照亮了万家并江河。
<番外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