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下班潮巅峰。何非收拾好行李,逆流而上。
“吃完晚饭再走。”室友看见何非拖着行李箱要出门,关切道。
“不了,赶时间。”何非扯了一抹微笑,留作最后告别。
叫的车已经在楼下等候,司机见何非下楼拖着行李箱,只开了后备箱。何非没恼,轻松将箱子放入。
上车后司机向她道歉:“姑娘,抱歉啊,刚才接了个电话。”
何非微微笑:“没事。”
“你赶时间吗,要不我开快点?”
“不急。”何非摇头。
车慢慢开,我再看看这座城市。
桐城,这里所有的光环灼烧普通人的眼,教人别再白日做梦。
何非十八岁拖着行李来,二十八岁拖着行李走,始终茕茕孑立。要问她对这座城市的感言,唯有——钱是赚不够的。
大学毕业后何非留在桐城,打算安安稳稳就业。考了教资努力拿到工作,却没有当上老师。大城市安稳的工作只适合没有房租水电压力,没有父母掌心向上的本地人。
为了赚钱,何非在一家销售公司勤勤恳恳工作五年,最后落得狼狈回家的下场。
何非降下车窗,任锋利的晚风打着脸颊。这些疼会将她所有的悔一笔勾销,将她所有的执灰飞烟灭。
十月末的晚风刺骨,司机不由得发颤,嘴里哆哆嗦嗦:“姑娘,能把车窗关上吗?”
何非这才回神,身体被冷风吹得已无知觉,僵了的手指按下升降键。
温暖渐渐回潮。
何非眼角微红,一股燥意从脚底上头脸上鲜红发烫,她用手捂了捂,才觉正常。
这霓虹闪烁的夜晚,她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不带走一丝霞火。
坐了一天的火车才到镇上,距离何非家还要走上半小时的山路。
出站口的师傅热情揽客,何非正要拦车,眉眼一撇在不远处发现自家大哥。
下意识转头,希望大哥没看见她。
何非加紧脚步逃走,有人适时叫住她。刚才还脚底生烟,现在却被树根似的东西缠住双脚,呆呆站在原地。
“真的是你,非非。”大哥何勇拉住何非的手以防她逃跑。
何非转头,轻轻开口:“哥,我回来了。”
“回来好,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正巧你嫂子今天炖鸡汤,等会回家可得好好补补。”何勇笑得咧开嘴,丝毫没有因妹妹突然归来不喜,“怎么不通知哥来接你,要不是我正好在这边揽客,就遇不到你。”
何勇在工地做事,闲来无事时到处跑摩的赚点外快。风吹日晒,皮肤黢黑一副憨憨样,倒也能拉到不少客。
何非眸子里闪过一丝无措,随后镇定说:“就刚好回来了。”
“好,”何勇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正好到饭点,我们回家吃饭。”
何勇把何非的行李箱扛上车,绑紧后叫何非。
“哎呦,你也不知道穿多点。”何勇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何非肩上。
“真唠叨。”何非穿好衣服小声嘀咕。
何非本穿了一件风衣搭配牛仔裤。在火车上还不觉得冷,出站后才知桐城的冷不比家里冷。
家是什么,是有人告诉你天冷要添衣的温暖,是有人等你粥还温的幸福。
何非眼里氤氲着水汽,低下头佯装裹衣服才不至于在哥哥面前流泪。
何勇发动摩托车,大声喊了句:“回家喽。”
漂泊在外的游子好不渴望家的温暖,何非亦是。
路过村口的篱笆,走过山野的小道,尽头的小平层便是何非家。
何非紧紧攥着何勇衣服下摆,离家越近,呼吸短促而疾速。
何勇微微侧头,对何非说:“家人里人很欢迎你回来。”
何非无声点头。
去年过年回家和父母闹了个不欢而散,何非心里还在记怀。
“妈,看看谁回来了。”何勇停好车,朝里屋大喊。
黄华凤拄着拐杖走到门口喜笑眉开:“谁来了,这么高兴,”见是何非脸瞬间垮下来,几秒后,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个笑,“何非回来了,这不还没过年。”
何非无声走进家门。
“她无视我她。”黄华凤抬起拐杖作势要打何非,被何勇拦下,
“妈,你少说几句。”
何非拉着行李走到自己房间。推开门,浓浓的烟味扑鼻而来,呛得她咳了几声。
几平方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还摆了一张麻将桌,烟灰缸上还冒着烟,表示才停下不久。
“巷里的麻将房不够用,所以借你房间用用。”黄华凤抓了把瓜子走来,瓜子壳肆意乱吐。
巷里是何非家开的小卖部,买杂物也可打麻将。
何非逡巡房间,视线落在黄华凤身上,皱眉:“你能不能别乱吐。”
黄华凤又吐出一个瓜子壳,理所当然说:“你不是会收拾。”
“你的意思是让我收拾这?”何非指着一地狼藉,质问。
“你不是要住这?”
何非怒了,拉起行李箱往外走。
找到钥匙,骑上自己买的小电驴,走了。
何勇本在厨房忙活,端菜间隙看见何非骑着电驴,头也不回走了,深深叹了口气。
何非回到镇上,找了家旅店歇下。要不是正巧遇到何勇,她打算在镇上拖两天再回家。
晚饭一个人随便吃点,就睡下了。
手机一晚上静音,第二天一早,何非才接到何勇的电话。
在一处旮旯里,早早早餐店人气正火爆,何非占了最后一个坐,嗦粉,等着何勇。
喝完最后一口汤,满意的打了个饱嗝,何勇姗姗来迟。
一来便是劝和,“非非,你别生气了。大哥帮你把房间收拾好了,特意又帮你多配了几把锁,下次他们绝对撬不开。”何勇有些心虚,他在家时间久,应该及时阻止母亲把妹妹的房间改成麻将房。
“哥,我不生气。我只是不
想回家,”何非在嘈杂的背景中淡淡道:“可是除了回家,我好像没地可去。”
何非渴望家的温暖,却从父母那里得不到一点关爱。
有的只是失望,只有被吸血鬼盯上的无奈。她甚至不记得母亲上一次发自真心的对她笑是什么时候。
“我有乖乖听话每个月给她打钱。有时候我喝口水都要犹豫好久,选便宜的还是更便宜的。半夜睡醒我还要看一下银行卡里面的钱还在不在。我生怕下次他们再生病,兜里没钱给他们看病。”
何非父母出过一次严重的车祸,送医不及时,导致父亲腿部瘫痪,母亲也落下残疾。当时何非刚出社会没几年,兜里没几个钱,哥哥的老婆本掏出来了也不够。兄妹俩眼睁睁看着父亲躺在床上不能走路,心里很不是滋味。
几年后,家里条件好些,日子过得不那么紧凑。父亲会在床上听听新闻看看戏,心情愉快。母亲开始夜不归宿。成天好吃懒做和一堆牌友废寝忘食。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黄华凤从几十块的小赌到以万为单位。一开始有赢有输尝到了甜头,后来黄华凤几乎就没赢过,钱不够了回家拿,向儿子哭,朝女儿闹,子辈实在犟不过拿钱了事,最后黄华凤把家底赔了个底朝天。
欠上一屁股的债,前年才回清。
何勇的婚事也一拖再拖,三十好几了才取上媳妇。
“可是光我省有什么用,妈她现在还在赌,说了几遍也不听,说了几遍就是不听。”何非言语激烈,惹得邻桌注意,羞得垂头,抹了一把眼泪,哽咽说,“哥,我俩是不是欠她的。”
有这样愚蠢的愚昧的愚笨的母亲,是不是我们该。
“非非,我们没有欠谁的,”何勇此刻是长辈语重心长道,“日子总不会一直平平顺顺,该来的苦躲不掉,苦后头的甜也逃不了,生活总是苦中作乐。你看现在我成了家,你事业有成,这是我们的甜。妈她迟早有一天会醒悟,现在是她的苦。只要迈过这道坎,生活就总归过得去。”
其实何勇也不信这段心灵鸡汤。他根本不信黄华凤某一天会戒掉赌。许多不为人知时,他不是没和黄华凤吵过,深知母亲秉性,改变不是一朝一夕。
但,被鸡汤喂喂,日子总有盼头 ,这就是语言的奇妙之处。
“现在你和我回家,以后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你不会没地可去。”何勇像小时候一样摸何非的头发,他们兄妹两个永远是最亲的家人。
何非也没有矫情,哥哥给台阶得下,一家人总该不能吃两口锅里的饭。
回家后,何非一直视黄华凤为无物,黄华凤则窝在巷里打麻将。两人相安无事。
这天何非去叫吃饭,异常顺利的叫回黄华凤。
席间,黄华凤喂完饭后,喜滋滋地上桌,胃口大开吃了三碗饭。
“妈,什么事这么开心?”何勇实在好奇,忍不住开口。
黄华凤眯了他一眼,转头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何非碗中,喜笑眉开:“非非呀,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多吃点。”
何非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无语。为了不坏好气氛,还是把不喜欢吃的青菜叶咽了下去。
“妈,非非不喜欢吃菜叶。”何勇看出何非不喜,提示道。
“哎呀没事,这不是什么大事,”黄华凤笑着说,“我呀,给非非找了一门婚事,对方愿意出二十万的彩礼娶我们非非。这是天大的好事。”
饭桌上,陷入诡异的气氛,暗潮涌动。
黄华凤丝毫不查,一直笑眯眯重复二十万二十万,好像那二十万已经到手。不对,只要何非还在,二十万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非非,你明天收拾一下,和我去见见你未来老公。”黄华凤热情地看何非,不,是二十万。
何非一直在忍着脾气,好声好气问:“对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今年几岁,学历多高,有没有不良嗜好。”
黄华凤抹了一把汗,心虚道:“就……就村口的老张,你们认识,他儿子还没媳妇……”
听到这何非实在忍不住,大喊道:“妈,村口老张他儿子四十几了刚从牢里出来!!”
黄华凤眼神飘忽:“你不也快三十了,大个十岁而已。”
“妈,你这说的什么话,”何勇放下筷子,有一家之主的风范,“非非还年轻,有的是好人家选。就算再不济也不会嫁给坐过牢的老混球。”
“老怎么了,二十万呀,那是二十万呀,你要揽多少活才能挣够二十万。”黄华凤丝毫不顾及何非的感受,“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你就知道养儿不易,要花很多钱。”
何非用力甩下筷子,脸上因极力克制怒意而爆红,眼睛开始酸涩,声音柔和有力:“妈,我当你是母亲,你当我是什么!你想卖就卖的玩具?”
“什么玩具,你是我生下来的……”
何非大哭,一直控制说话语气,生怕惊扰在房里听戏的父亲:“我是你生下来的。但你有考虑过,我也有思维有感知,知道谁对我好,谁要卖我。”
何非热量极速流失感觉似坠入冰窖,体温骤然下降,心跳猛烈跳动,极速呼吸,被冷空气呛了一下,才有热感传来,“你从小到大有喜欢过我吗?把我当女儿吗!你巴不得我没出生过!”声音渐渐弱下,“我是个独立的人,请不要过多参与我的生活,我能管好我自己。”
冷静片刻,何非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欲说无语的父亲。回到房间穿上外套,背上包,离开了这座生活十余载的小平层。
临走前柔声和哥嫂说不要担心她,她只是出去玩,归期不定。
哥嫂也没阻拦,看着何非离开的落寞身影,久久无言。
何非一个人走在乡道上,不知去处。
不巧天下大雨
,拦她去路。
何非抬头大喊:“就算你不让我走,我也要走!”
也许淋完这场雨就是新生。
何非不知道,老天爷是在帮她,帮迷路无图的她找了个好去处。
“女士,你没事吧。”徐朝生看见路边有个女人,大雨中闲庭信步却满脸悲伤,似乎无处可去。
何非看向声音来处,暴雨砸入眼睛里,攒起一团雾气,徘徊不散。
何非眨了眨眼睛,唯见男人修长皙白的手。
“我送你回家?”
在嘈杂的暴雨声中,何非却听见如和风送煦温暖谦润的声音。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温柔喊她。
“女士,女士……”
何非被彻底蛊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