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等一等!”议事结束,沈翎匆匆去追谢扶渊,谁料她喊得越急,谢扶渊就走得越快,她一时情急,厉声呵道:“谢扶渊,你站住!”
谢扶渊脚步一顿,他想赶紧离开,双腿却仿佛被沈翎那一声给牢牢钉在原地。
沈翎追上前,她脸上泪痕未干,神色微愠,怒视谢扶渊,“你为什么躲我?”
两人对视着,谢扶渊盯着她脸上少有的生动表情,原本沉肃的脸慢慢出现一丝笑意。
沈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色微窘,可却没有后退,她倔强地抬头望着他道:“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陛下已经对你心生忌惮,二皇子势力不断壮大,你该听叶大人的话,先躲过眼前的风波。”
“阿翎难道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了吗?”谢扶渊注视着她。
沈翎眼眶又忍不住泛红,“我想,我当然想,我做梦都想弄清楚我爹和哥哥为什么会死,可是……”她望着谢扶渊的眼中柔情渐涌,“我也不想让你有事。”
谢扶渊顿时眸眼生笑,他将人揽入怀抱,“放心,我自有分寸。”
“扶渊,我真的有点害怕了。”沈翎感受着谢扶渊的怀里的气息,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发生在崔家的那一幕,内心充斥着满满的愤怒和心疼。
她迫不及待地想查出真相,不顾后果地潜入崔家,进入崔府后,她才意识到那个地方是何等的龙潭虎穴。
危险让她的大脑变得冷静,她立即决定撤退,可还是打草惊蛇了。
眼看着要暴露,谢扶渊突然出现在崔府,他的到来立刻吸引走崔家的大部分注意力,她趁机躲开抓捕,逃出生天。
但是逃出崔府的前一刻,她看见崔钟的嚣张气焰,咄咄逼人,而谢扶渊一个皇子,竟然生生受着臣子的气。
想到此处,沈翎心如刀绞。
眼泪打湿谢扶渊的肩头,她哽咽道:“我父兄的事情,我会自己想办法,你别再去冒险了。我已经没了家人,这些年,我身边就只有阿屿,可如今就连他也站在了悬崖边上,时时刻刻都有掉下去的风险。扶渊,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阿翎,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
谢扶渊听着她的哭声,心口泛着密密麻麻的疼,他将她抱得更紧,“但是这件事情不能再等了,我对两位舅舅所言不虚,沈大将军的事情早已经不是你的个人恩怨。”
沈翎从他怀里抬起头。
谢扶渊看着她冷静道:“铃河村一事后,我通过当地县令顺藤摸瓜,发现整个离州的粮税要比其他地方重一倍,后来才知道那些多征收的粮食被离州太守暗中卖给了北商。同样的,杜璟在明州饿疫中贪污的救济粮,也被层层倒卖,到了北商境内。”
沈翎瞠目,“要这么多粮食,他们想做什么?”
谢扶渊面色愈发冷沉,“北商人一直觊觎我大周国土,从前有沈大将军坐镇,他们越不过流沙城,即便大将军后来为国捐躯,他身死的那场大战也是狠狠挫了北商的锐气,可十年已过,北商早就重振旗鼓,准备卷土重来了。”
沈翎听得心惊肉跳,可她还是困惑,“可一旦和北商开战,万一流沙城沦陷,大周子民都难以幸免,那叛贼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们的目的,可不是和北商开战。他们想要的,是流沙城的兵权。”
谢扶渊眉宇间有了怒气,“一群自作聪明的蠢货,他们竟然以为鼓动北商军队攻打流沙城,将守卫流沙城的三位将军逼上绝路,他们就可以趁机将北境收入囊中。”
“真荒唐!”沈翎怒极反笑。
她听父亲提起过流沙城那三位将军。
他们是北境人,身强体壮,十分熟悉当地环境,是父亲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收服的猛将。
他们住在边关,对朝廷本就没有什么臣服之心,沈远山死后,他们自然愈发对朝廷不满,不服从任何调令,即便朝廷用尽办法,他们也不屈服。
出于边境安全和民心问题,朝廷一直都不敢下狠手,另外一方面,北境的兵权实在是太有诱惑力,金都各方势力竞相角逐,互不相让,这才导致兵权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流沙城由三位将军带领的八万将士镇守。
一旦北商做足准备,数十万大军向流沙城开战,三位将军极有可能支撑不住,到那时,朝廷必然派援军去接手,可眼下周帝能信任且派出的援军能有谁?
只有二皇子。
二皇子背后是崔家,而崔焱三年前成为南疆主帅,正是年轻且善战的将军人选。
真是好大一盘棋!
“陛下难道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二皇子和崔家的狼子野心?”沈翎心口生出难以抑制的怒气,她父亲数年的坚守,竟然成为这些他们争权夺利的筹码!
谢扶渊不言,片刻后才道:“沈大将军的事情,哪怕父皇不满,我也必须尽快查清,虽然已经阻止不了北商进军,但是流沙城,一定不能落在二皇兄的手里。”
“可你现在的处境,要如何与二皇子斗?”
看见沈翎忧心忡忡的眼睛,谢扶渊脸色缓和道:“你不必担心,方才你也听见了两位舅舅说的话,二舅舅虽然一直不愿意让叶家卷入其中,可离州太守的事情是他调查的,他比我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否则,今晚他也不会那么轻易表态。”
沈翎并不怀疑叶鸿英,毕竟在詹玉成告知的真相中,叶鸿英是唯一帮助她父亲的人。
“现在也只能冒险堵一把了。”沈翎道。
她说着突然一顿,犹豫着看向谢扶渊,“还有一事,有关阿屿……”
“我早已知晓。”谢扶渊道。
沈翎目光担忧地说:“阿屿是诛邪司的掌司,裴家的七公子,云阴山的那些尸鬼肯定和裴家脱不了干系,裴家又在密谋什么?”
谢扶渊道:“裴家想做什么暂时不清楚,但是尸鬼算是一个握在我们手中的把柄,关键时刻定能派上用场。”
沈翎沉默,她想起白日见到师弟的画面,心口一阵钝痛,她虽然放了狠话要和他断绝关系,可她是亲眼看见他长大的,又怎么能真正做到袖手旁观?
抬眼望向玄灵观的方向,沈翎在心里祈祷:师父的第二封回信,来得再快一点吧。
*
翌日深夜,叶府摘星院。
李月楚坐在窗边,托腮望着天,夜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吹得两条发带翩翩飞舞。
天穹像是一幅谢幕的黑布,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唯有人间依旧灯火璀璨。
又是一个朔月夜。
原本今天要去找洛观屿,可她一整天都被缠在家中做去风凌山庄的准备。她其实可以任性一点,不管不顾地出门,可即便带着天外来人的迟钝,她也感受到了叶家越来越紧张的氛围。
叶鸿英突然让她去风凌山庄见林泊言,不像是简单的相亲,更像是在替她……准备后路。
但是林家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也不是什么公侯伯爵,只是金都一个普普通通的书香之家,甚至家中连做官的人都没有。假如谢扶渊、叶家与周帝真的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身为叶家的一员,叶鸿英有什么把握林家可以护住她呢?
李月楚想不明白,但她不想让叶鸿英在眼下的关头还要担心她。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听话,让他们省心。
“小姐,周管家来了……”小春突然叫她。
李月楚回神,起身走向外屋。周福一见她,立刻捧着不知什么东西朝她奔来,他激动道:“三小姐,你瞧!”
她垂首,只见周福胖乎乎的手心里捧着一条银质项链,项链底部是一颗月牙形兽齿,兽齿上端镶嵌着两颗红蓝宝石。
李月楚抬头不解地看向周福。
她的梳妆柜里摆满了各种精巧的璎珞、项环和项圈,这项链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周福怎么一副献宝的表情?
“这是夫人以前在寺庙里给你求的,是高僧开过光的!”
韩灵毓给叶楚楚求的?
李月楚瞳仁一颤,双手微微发抖地接过项链,“叶楚……我娘去寺庙求的?”
“是啊。”周福眼中的喜色慢慢变作内疚,“当时我跟着夫人去寺里,她信任老奴,把东西交给老奴保管,没成想我是个粗心的,眨眼功夫就找不到它了。我一直以为是被弄丢了,今天我家那口子一时兴起整理我的旧衣,竟在内衬里面给找着了!”
他语气叹惋地继续说:“三小姐你八字纯阴,从小就体弱,夜里总是啼哭难眠,夫人呢,就经常去寺庙替你上香祈福,你小时候身上穿的戴的,都是高僧开过光的好东西呢!如今世道不太平,三小姐明日要去风凌山庄,这狗牙项链此时出现,定然是夫人在天上对你的庇佑,不若就带上它当作一个附身符吧。"
李月楚又想起记忆幻境中韩灵毓的温柔模样。
尖锐的兽牙顶着她的指腹,她心中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隐秘的愧疚。
项链承载的爱意沉甸甸的,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心和呵护。
可韩灵毓不知道,如今的叶楚楚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个异世之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李月楚想到自己的妈妈,她的妈妈是个理性的律师,小时候每当她在遇到事情手足无措的时候,妈妈总会扶着她的肩膀,弯着腰耐心地对她说:“乖乖小宝,遇到任何事情,要做的第一步都是去追本溯源,找到解决办法,不要让害怕、惶恐、后悔、愧疚这些坏情绪长时间占据你的大脑。你要记住,很多坏事的发生都是多种因素的综合结果,所以不要一味苛责自己,也不把所有责任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妈妈会让她在面对困难时,变得勇敢和有底气。
李月楚认真地盯着手中项链,暗中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弄清楚韩灵毓背后的事情。
等任务结束,她会带着这些东西和背后的真相,要求系统让她和叶楚楚见一面。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周福见三小姐神伤的表情,他叹息一声,对李月楚道:“天色已晚,三小姐早点休息,老奴告退了。”
“周叔,你等一下。”李月楚很快将自己从坏情绪里抽离出来,她看向周福道:“我有事情想问你。”
“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我爹娘当年的事情?
“这……唉……”
周福面色为难,“老奴是下人,妄议主子是重罪。但是三小姐,老爷和夫人都是很好的人,一切都是造化弄人,过去的便让它彻底过去吧,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也不愿意看见你们再难过的。”
他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开,好似生怕她再追问什么。
李月楚望着周福胖胖的背影,心中越发困惑,韩灵毓和叶鸿英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与此相关的每一个人,都是又在意又逃避的态度?
李月楚静下心,梳理着其中的关系网。
韩灵毓是定王妃的胞妹,定王在与如今的周帝争夺皇位中惨败,导致定王一党被周帝报复。韩灵毓因为嫁给叶鸿英逃过一劫,后来她生下叶楚楚,曾带着叶楚楚去往岐水镇,救下定王妃的心腹琼枝。
韩灵毓的身份是罪臣之女,她冒险去救定王残党,难不成是因此触怒周帝,被周帝赐死?
可若是被周帝赐死的,以他多疑残忍的行事作风和叶鸿英对韩灵毓的重视程度,叶家还能有如今位居四大世家的地位吗?
李月楚越想越迷茫,她站在原地沉思许久,直到小春叫她,她抽回自己的神思,小心翼翼地收起狗牙项链。
空想没有意义,还是得想办法查一查。
但是要怎么查呢,总不能真的直接去问叶鸿英吧……
*
诛邪司。
威严肃穆的牌匾上篆刻着“扶正祛邪”四个大字,坐在下方的少年面如白雪,眼角发赤,周身散发着一股阴哒哒的气息,仿佛一个索命鬼。
“大人,大人饶命啊!草民只是做点小本生意,从来没有想过害人啊!”堂下人连磕几个响头,脑袋都不敢抬。
荀渚道:“大人,此人便是胭脂铺的老板,唤作翟午,属下已经查证过,掏心案的嫌犯在作案之前,确实都用了他家的胭脂。”
翟午听得面色惶恐,急切辩解道:“大人明鉴,小的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要是再不交代清楚……”高堂上的少年睨着他,神色阴沉,格外没有耐心,“你就只能去找阎王说了。”
“我说!我什么说!”翟午吓得痛哭流涕,又是一通磕头,“大人不要杀我!”
荀渚心道幸好翟午识时务。
大人的手段,诛邪司的人都已经见识过。诛邪司的成员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其中不乏一些如荀渚的世家子,他们原本精神振奋地准备跟着新掌司大干一场,但是谁也没想到掌司居然是个半路冒出来的毛头小子。
第一次见面,荀渚带着其他人想要给新掌司一个下马威,结果……唉,其中悲惨,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忆。
翟午抹了一把鼻涕,战战兢兢地说:“我们胭脂铺确实有一款很特别的胭脂。”
“上个月月初,小的从城外进购了一批新的材料,然后在这批材料中发现了一种没有见过的花。此花呈紫红色,颜色艳丽,是能做胭脂的好东西,所以小的就以此花研制出了一款新的胭脂。”
“很多客人对胭脂都有自己的偏好和要求,所以这些胭脂最初卖得并不好,后来铺中伙计嘴皮子都磨干了,才有一个客人买走一盒,但是没想到第二天,那位客人竟然来铺子里将剩下的胭脂全部买走了。从那以后,就不断有客人来问这款胭脂的消息,伙计找她们一打听,才知道那胭脂在夜间竟有奇效,女子使用后,哪怕是八十岁的老妪,都可以短暂地恢复青春美貌。小的一听,晚上回家立刻让妻子试了试,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翟午亲眼看见自己年老色衰的妻子变得年轻貌美、勾魂夺魄,心中激动的同时,也开始感到害怕,金都的怪事越来越多,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必然有大问题。
他害怕惹出事端,第二天便告诉客人,胭脂已经售罄,且因为缺乏原材料,不再生产。可先前各种消息已经小范围传开,每日都有各种贵夫人私下找到他,重金求此胭脂。
翟午被利益冲昏头脑,立刻将剩下的花全部做成胭脂,高价卖给她们,赚得盆满钵满,可是很快,他的那些客人就一个接一个的出事了……
荀渚思索片刻,看向洛观屿道:“大人,这花莫不就是那晚叶二公子所说的虞美人?”
“你从何处购得那些花?”少年目光阴森,声音仿佛是从牙关里挤出的,像是在极力忍受痛苦。
“风凌山庄,他家有个巨大的花圃,里面种的都是些名花异草。”翟午说到此处一脸心疼,“价格还挺贵的。”
“风凌山庄……”
“风凌山庄就在花溅河的上游。”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叶锦明大踏步迈进公堂,边走边道:“洛掌司,我们前夜见到的那条河就叫花溅河,上游就是风凌山庄的花圃,花圃的日常用水都来自这条河,河中经常漂着些花花草草,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儿。”
洛观屿的目光朝叶锦明的身后扫了几眼,才问道:“风凌山庄是什么地方?”
“一个专门为金都权贵人家准备的踏春赏秋、避暑躲寒之地。我查了风凌山庄近十年的卷宗和记录,丑闻和腌臜事发生过不少,但是没有死过什么人,更没有什么命案。”
“明日去风凌山庄。”
洛观屿似乎是撑不住了,他得手掌撑在桌面的边缘,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尾泛着湿红,一双漂亮的眼睛又朝着叶锦明身后望去,从叶锦明落在地面的影子到他身后的两侧大门,每一处地方都不放过。
终于,他收回探寻的视线,撑在桌面的手臂开始微微发颤。
叶锦明突然明白这位少年方才在找什么,他心头一阵爽,故意咳嗽一声,然后满面笑容道:“我建议洛掌司就不必去风凌山庄了。”
洛观屿抬起头看他,“叶二公子何出此言?”
“这风凌山庄也不光是赏花赏景的地方。”叶锦明朝他挤眼睛,“有的时候呢,年轻的公子和小姐,会约在那里一起玩,彼此了解,增进感情。我是担心洛掌司年纪轻轻的,又没有婚约,要是看见一对对的小鸳鸯,嫉妒眼红怎么办?”
洛观屿朝他冷笑一声,“不劳叶二公子担心。”
叶锦明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可他望着洛观屿突然哑了声,……如果他方才没有看错,这少年方才身上是冒出了几丝黑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