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好了没?”
三岁的汤圆穿着圆滚滚的熊猫玩偶服,倚坐在自家院中的银杏树下,小短腿岔开,怀里还抱着一根装饰用的假竹子。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只有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眨巴着,望着对面不停挥笔的祁悦。
“快了快了……”祁悦嘴里应着,手上动作不停,铅笔几乎要被舞出了残影。她是位插画师,日常爱好就是给自己看上的人做不同的造型,摆不同的动作,画不同的作品。
“那我再给你……”汤圆说着,低头数起自己胖乎乎的手指,整整数了两回,再把小手冲着祁悦晃一晃,认真地说,“五分钟,给你五分钟。”
已经不知道得过多少回“五分钟”的祁悦憋着笑,使劲点头,同时不忘贿赂:“汤圆真好,等会请你吃大餐,想吃什么?”
汤圆拧起眉头,一本正经地思考。思考时,她有个习惯动作——仰头虚望着天空。此时刚过正午,她正好扫见天上的太阳,就脱口而出:“我想吃闪闪的太阳。”
祁悦对她的回答习以为常。汤圆总有许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想法,比如,“为什么船不能划到天上去”、“西瓜是不可以吃的”、“天空怎么不是黑乎乎的”诸如此类。对此祁悦的态度是:用魔法打败魔法。于是顺着她的话问:“还有吗?”
汤圆盯着太阳,眼睛被晃得眯成了缝,想了想补充说:“太阳好亮,最好用厚厚的白云包起来,像包饺子那样,我才可以吃。”
“没问题,包你满意。”祁悦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此时最后一笔落下,整幅画完成了。那是一张素描,憨态可掬的孩童坐在斑驳的树影间,眼里盛满了碎光,像误入凡间的精灵。
汤圆见她收了笔,就迈着小步伐蹦哒蹦哒地跑过来,迫不及待要收取“报酬”。
“在餐厅等我,马上就好。”祁悦捧起她的脸猛吸一大口,才起身进了厨房。
汤圆兴奋地爬上板凳,后背挺直,两手交叠摆在桌上,像极了听话的乖学生。对着厨房门望眼欲穿了十分钟后,祁悦出来了,手里端着加了盖的盘子。汤圆立马开心地捂住嘴,两条腿来回晃荡,将自己的期待表露无遗。
盖子掀开。
里面卧着颗剥了壳的水煮蛋。
“喏,你要的用白云裹起来的太阳。”祁悦用筷子戳了戳蛋白,一脸真诚地胡诌八扯,“这层又滑又白的就是用白云做的,再来扎下里面,看,又圆又黄的这一颗就是太阳了!”
汤圆虽有许多奇思妙想,但还没有长大到能够勘破大人忽悠的年龄。于是她信了。看向祁悦的眼神里满是浓浓的崇拜。
“满意吗?”祁悦笑问。
“满意!”汤圆用力点头,两条小辫子也跟着晃了晃。
“嘟——嘟——”
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祁悦掏出手机,是视频请求,屏幕显示是“祁朗”。她的好大哥,汤圆如假包换的亲生父亲。
祁朗是大学教授,前段时间受邀去费城开讲座。他是个女儿奴,离开的这几日每天至少打来三个视频电话。祁悦已经习惯了,按下同意按钮,将摄像头对准汤圆:“你爸爸又来咯。”
视频接通,屏幕出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相儒雅,戴着眼镜,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独特气质。场景是在轿车后座,祁悦眼尖,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熟悉风景,问道:“你回来了?”
“对,我刚下飞机,再有两小时就到家了。”祁朗说完,将话题转向汤圆,声音都柔了几个度,“汤圆,想不想爸爸,你在吃什么?”
汤圆抓着掰成两半的鸡蛋,吃得嘴边都是碎屑。她嚼了又嚼,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后才炫耀似的说:“我在吃姑姑给的太阳。”
“……”祁朗向来不会配合汤圆奇怪的想法,立马纠正她,“那是鸡蛋,姑姑骗你的。”
“才不是!”汤圆果断站在祁悦这边,“姑姑没有骗我,姑姑最好了,姑姑世界第一好!”
“听到没有,不要挑拨我俩的关系!”祁悦万分得意,顶着祁朗怨念的目光,搂着汤圆亲了又亲。就在她还想继续刺激祁朗的时候,院门的按铃被人摁响了。
“来了!”
祁悦把手机交给汤圆,起身去开门。摁铃的是住隔壁的小男孩陈琦。陈琦家里开便利店,他老喜欢拿些小玩具来找汤圆玩。
“祁哥哥好,我来找汤圆玩。”
“说了多少遍了,我是姐姐,不是哥哥。”祁悦开始第三百二十六回的纠正。
“我姐姐说了,你是男的不是女的。”陈琦也开始第三百二十六回的反驳。
这其中纠葛说来复杂。祁悦性别女,但身高一米八。女装穿不上,日常生活穿的是男装,再加上留了一头短发,刚搬来这个村庄时,陈琦的姐姐陈琳就把她当成男人爱上了,约吃饭,送礼物,看电影,陪聊天,还给她做模特。
祁悦一贯大大咧咧,以为两人之间是朋友的关系,直到陈琳表白,她才如梦初醒,赶紧证明自己的女性身份。但为时已晚。陈琳得知真相,如遭雷击,一腔爱意变了质,单方面与她划清界限。为了表明不是自己一个人看走眼,就忽悠自家弟弟,说祁悦是男的。因此陈琦深信不疑。
“汤圆,我带了新玩具,我们来吹泡泡!”陈琦站在院子里高喊,汤圆就顾不上手机里慈爱的父亲,上交给祁悦后,和小伙伴去一边玩了。
“挂了啊。”不待祁朗回答,祁悦关了视频。刚要摁熄屏幕,手机就进了条短信。是天气预报,粗略一扫,说的是未来48小时有暴雨到大暴雨局部特大暴雨,让市民及各单位注意。
“要下暴雨了,等会回去告诉你姐姐,没事别出门。”祁悦习惯性跟陈琦叮嘱了几句,就听见隔壁二楼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哼!谁不知道要下雨,用你转达?”陈琳站在阳台口,从她的位置能看见祁家的院子。她瞥了眼祁悦,就转了视线,喊她弟弟,“阿琦,老妈叫你回来吃饭先!”说完余光又悄悄扫回来,嘴里冷哼一声,才转身进屋。
祁悦无奈地耸耸肩,将陈琦送出门,回头找侄女玩:“还是汤圆最可爱了。”
汤圆专注于手里的泡泡液,将手柄搁里头浸一浸,抽出来,对着空中使劲一吹,就凭空滚出一长串泡泡,大的,小的,连体的,单个的,相撞的,分离的……仿佛一个宇宙在刹那间诞生。既是诞生,也是灭亡。短短几秒中,就有数颗相继破裂,永久地消逝了。
莫名地,一股情绪在胸腔中鼓动。受它支配,祁悦拿起速写本,将此景绘制下来:
女孩仰着头,几近虔诚地凝望着空中的泡泡。泡泡四散,往自己各自的轨道行去。有的孤单一个飘往银杏树下;有的三两结伴飞向晾衣杆;有的残缺不全,只留下破碎的影子昭示着曾经存在过的事实——那是画到一半就灭亡了的。
等全部画完,祁悦却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是一种坐在海盗船上被摇来晃去的眩晕感。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又有嗡嗡的杂音,像是纷乱的人声,在恫吓,在指挥,在尖叫。祁悦努力去听,却没办法分辨出其中具体的意义。
不晓得过了多久,眩晕感渐退。眼睛慢慢感受到了光亮、颜色、形状,仿佛是相机逐渐定好了焦,一切都清晰了。
睁眼所见,是硕大的黑黝黝的枪口,泛着冷光,就在距离她不到五指宽的位置。
“……”
什么情况?
祁悦努力忽略眼前的武器,向后望去。持枪的是位男子。三十岁上下,寸头,发茬是浅棕色,五官端正,很有棱角,显得性格坚毅。他着装怪异,披着黑斗篷,里面套了件银白紧身衣,腰间扎着条皮带,别了不少形状怪异的武器。怎么看,都不像是现实世界会有的打扮。
发现祁悦睁了眼,那人登时上前一步,枪口啪一下抵住她额头,厉声问:“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做什么?”
感受到机械冷硬的触感,祁悦宕机的大脑逐渐恢复思考。她缓缓抬起双手,做投降状,企图降低对方敌意:“这位大哥,我是好人,没有做坏事,别冲动。”
说话的同时,祁悦眼珠转动,迅速扫了眼周围,才发现在场的人不少。这个陌生地方很宽敞,像是会议大厅。在持枪黑斗篷的左边,有张很长的桌子,桌面堆满了资料,八张椅子被乱七八糟推倒在地。而桌旁角落,有七个服装各异的人挤在那,目光注视着祁悦,表情如出一辙,写满了惊异和探究。根据现场情况,祁悦心中推测,自己的到来应该打断了某个会议,这些人来不及离开,才慌乱地躲在一旁。
门呢?门在哪?
左边看不到门,祁悦将视线转向右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右边的人更多,台阶上有十来名士兵戒备着,他们统一服装,披着白斗篷,手里握着枪,枪口齐齐指向祁悦。
而被他们守护在后方的,是王座上的金发男子。祁悦只望了一眼,就霎时被他摄去了心魂。她不由倒吸口气,瞬间忘了自己的处境。那人端坐在高台上,宽松的白袍曳地。有光从墙壁的开口穿透进来,打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如同神祇。他微微侧头,居高临下地在祁悦身上轻扫而过,只一会,就移开了目光,像不耽尘世的神偶然瞟了眼红尘,又冷静地抽身而去。
祁悦呆望着他。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容貌,但不影响构图。她不由自主,已在脑海中铺开白纸,确定比例、光线、阴影、姿势、框架。再描摹细节,垂落在扶手边缘的手背、松松套在腕口的金属镯子、脚边衣袍堆起的褶皱……
然而,在她“画”得正欢的时候,王座上的人轻启嘴唇,降下了王命:“郗山,将她关进监狱,等候审问。”
耳朵捕捉到“监狱”二字,祁悦一激灵,从幻梦中回到了现实。那位被称作“郗山”的持枪者收到命令,揪住祁悦领口,向上一提,似乎要将坐在地上的她拽起来。
“等等,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进监狱?”祁悦条件反射,摁住郗山的手,拼命动起嘴皮子,“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聊聊,大家都是文明人,不要动粗……”
在场诸位无人搭理她的喋喋不休。郗山只想实施王令,连拽了两下,表情立马变了。他拽不动。手被她死死摁住,压根抽不出来。察觉到对方实力,他警惕起来,直接用枪对准她腿部,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
“砰!”巨大的声响凭空炸开。
过了二十五年平静生活的祁悦何曾受过这等刺激,不管痛不痛,当场惊叫起来,反手推开郗山,抱住自己的腿,喊得撕心裂肺:“啊,我的腿,我的腿!”
但更大的响声来自于郗山。郗山被她一推,像被炮弹轰炸了一般,猛地向后弹飞出去,硬生生撞裂了半面墙壁。好在他身体素质过硬,没有昏过去,闷咳几声,又强撑着缓缓站起。
紧张的气氛立即蔓延开。
左边会议桌七人顿时变了脸色,看向祁悦的眼神里少了探究,多了几分忌惮;右边的白斗篷士兵们怔了下,又纷纷捏紧了手中的枪,戒备更甚;王座上的男人将视线投过来,看不清情绪。
祁悦缓过神,错愕地看向自己的手,确信是普通的躯体,而不是某种威力强大的机械。再看自己的腿,没有残废没有血迹没有痛感,只有裤子上扎了根小银针——这就是那把枪射出的玩意。她拔下,轻轻一掰,银针就断作两截。
“……”这就是传说中的雷声大雨点小吗?
就在祁悦困惑不解之时,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音一句比一句洪亮:“放开我!我要去找姑姑!我听到姑姑的声音了!姑姑,姑姑!”
“汤圆?!”
祁悦惊异不已,猛地站起身,后背突然咯到某个东西,回头看去,原来是门把手。出口就在自己身后。她急忙拉开门,迎面就撞上一队红斗篷士兵。双方对视,懵了片刻。祁悦看清对面抓着的人后,当即认真起来。
汤圆被位于后方的红发士兵抗在肩头,脑袋朝下,艰难地扭过身子,见到祁悦后欣喜地高喊:“姑姑,姑姑!”
祁悦皮笑肉不笑:“小孩也抓,这不好吧?麻烦放开我家汤圆。”
“不准放!”郗山虽受了伤,但反应极快,迅速做出判断,“红三队听令,护好人质,开枪扫射!”
本还处于错愕状态的红斗篷队伍接到命令,马上反应过来,前头的人挡住汤圆,掏出武器接连发射,枪响此起彼伏。飞出的银针打在祁悦身上,却犹如撞上了钢板,根本刺不进,一些掉落在地,一些扎着衣服。没多大会功夫,祁悦的衣服就挂满了针刺,如同大型的刺猬。
对方见状,惊讶地瞪大眼。祁悦虽不懂其中缘故,但不妨碍她趁机威胁。
“你们的攻击对我无效。”她慢条斯理抖落身上的银针,“最好把汤圆还给我。”
郗山捂着胸口,举枪指向了远处的汤圆,“你最好乖乖就擒,不然她就没命了。”
祁悦心里一咯噔,握紧了拳头,表面却故作轻松:“你不敢。如果她出了事,我就再不会受牵制,到时候会做出什么就不知道了。”
话音落下,双方都不再动作。像天平达到了某种平衡,无法偏向任意一方。但这种短暂的安全并非上上之策。
祁悦的目光四处逡巡,试图找到突破口。忽地,她的视线落在高台那位男人身上。阶前护卫着他的那群士兵不曾挪动分毫,始终保持着队列,在他身前形成一道半圆的防护线。
“受这么多人保护,此人一定重要,而且应该没有防身能力。”祁悦想着,计上心头,掂量了下那十来名士兵,他们也是用相同的枪做武器,对自己并无作用。想到这,便决心放手一搏。
祁悦当机立断,拔腿就冲。郗山瞳孔骤缩,猜到了她的目的,立即下令:“拦住她,保护白昭王!”说完自己也不顾伤体,扑过来要阻止她。
白斗篷士兵见枪械对她无用,改用肉搏,个个跳下台阶,要以多胜少。祁悦学过点格斗,一边灵活闪避,一边重拳出击。她的力量似乎被加强了百倍,他们的攻击落在身上,轻飘飘的,毫无感觉;而祁悦一拳过去,就撂倒了一大群。短短一瞬,十来个士兵连同郗山就被打倒了。
白昭王身前再无护卫。
但他不惊不惧,依然面无表情。
祁悦随便摸了只枪,几步跑上台阶,抢到白昭王身旁,将枪口抵着他太阳穴,对着下面一众人,扯出一个笑容:“把我的汤圆还过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