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城,皇宫御书房。
千岚取下信鸽脚上的纸筒呈给秦鸢,秦鸢摊开卷纸迅速过了一遍。
探子求见,带来了降都的近况。
“南安朝中,已经开始谋划如何惩治梁大人,周大人离都后便要动手。”
“大祭司已经带梁大人见过动身过程了。她说,计划可能会有些困难。”
“梁大人和巫庙里的山禾见面了……”
说到这儿,秦鸢打断她,“见了几次?”
“除了第一日,每天都见,到了降都五天,见了四次。”
秦鸢磨了磨后牙,“接着说。”
“梁钰找到了,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烧毁一封信,属下从火堆里抢出来只剩下一半了。”
“呈上来。”
千岚接过探子手中那张残破的信纸,呈给秦鸢。
枯黄破烂的信纸上,是梁衍秀挺清隽的字迹。秦鸢看完仅有的几行字后,牙齿不自觉磨的直响。
她原以为梁衍是真的一心赴死,原来他坚定地要去南安只是为了摆脱她,逃离她。她暴戾阴毒,是个昏君,真是委屈他整日对着自己假意迎合。
秦鸢闭上眼睛,心中仅剩的半分怜惜烟消云散。
……
山禾便是秦岄,秦鸢的长姐,一个真实身份已经死掉的人。
当梁衍带来南伐的消息时,秦岄毫不惊讶,她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等了七年。
历经沧桑的她尽管仍旧年轻,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却和梁衍差了个辈分,“清之,是秦鸢让你来的吗?”
“是我自己要来。”
秦岄:“也是,她怎么舍得让你为我陪葬。”
梁衍:“我们都不会死。”
北矢的军早已安插在降都内外,只需要一个消息,他们便能在瞬息之间踏遍这座都城。
至于消息是否属实,不重要。
南安一旦归降,头首必死,无人指证他是否活着。他此刻脚下的土地叫南安,只要他失踪,就算作是死。
秦岄摇了摇头:“秦鸢疑心重,没见到尸体她不会相信我们已死。”
“那又如何,天下之大,哪怕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也有信心不会被她找到。”
“可她的性子,要找你,必定会倾尽天下之势。”
梁衍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已经派人把我命丧南安的消息传出去了,不出七日,城门必破。你现在就跟我走。”
秦岄叹了口气。
若是能走,她又怎会在这里待上七年,别说走,就算死都不是她能选的。
“清之,我……”秦岄的脸色有些奇怪,“我,中……”
蛊虫不允许她坦白,梁衍迟疑了一下,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中了蛊?”
秦岄重重点头。
“谁下的?解药在何处?”
秦岄用唇语无声道:“大祭司。”
梁衍后背一冷,惊道:“你是说,大祭司是秦鸢的人?”细思极恐,他心中一阵阴寒,“先跟我离开。”
梁衍抓住她的手,秦岄反拉住他,眼里闪动着泪花。
这一次,梁衍没看懂她的唇语,后颈好像被什么虫子叮了一口,他伸手去挠,却摸到一只骨瘦嶙峋的手。
……
好冷。
梁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入眼是古铜色的天顶,他曲起手指,身下是坚硬的寒冰。
有感觉,却不能动。
梁衍顿时睁大双眼,用力的呼吸着。
他听到磨刀的声音,脑海中闪现出曾经见过的那副场景,同样是冰床铁皮和血腥味。
“你,”说话都费劲。
那人走到梁衍身前来,“你终于醒了,再不醒,你们的军都要打进来了。”取下帽子,露出大祭司的脸。
梁衍紧紧盯着她,瞳孔深处震颤。
大祭司拉开他的衣服,一边道:“想必你也猜到了。不错,我受北矢皇帝所托,亲自操刀,让你成为凤子。我的刀你见过了,不用担心,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她有条不紊地摆放道具和血盆。
梁衍口吐寒气,“秦鸢,秦鸢让你……”
“是的,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足足让你昏睡了半个月,过程中你不会感到一丁点疼痛。今天北矢的军队应该打进王宫了,在北矢的皇帝赶过来之前,我得把你变成她要的样子,否则我就没命了。”
梁衍闭上眼睛,从身到心的无力感令他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
“秦岄……”
“你是说山禾?”大祭司拿着刀在他平坦的小腹上比划着,“你别怪她,她中的是整个南安独一份的傀儡蛊,看得出来她对你很是愧疚。”
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要下刀了,大祭司忍不住看了眼梁衍的脸色。她从来没有这么精细的做过准备,要不是北矢皇帝抓住她命门恐吓威胁,她早就娴熟下刀,偷梁换柱,恐怕这会儿已经完事了。
大祭司有些惋惜道:“我见过许多想要成为凤子的男人,你看起来,更适合当一个普通男人,可惜了……不要怪我,我也是受人所托。”
大祭司叹了口气。
这间屋子只有她和梁衍,平日里应该有协助的巫女,只是现在国破家亡,巫庙里的人早就各自逃散了。
正担心自己一个人万一怠慢了这位贵人,禁闭的铁门被推开。来人是秦岄。
大祭司:“山禾,你来的正好。”
秦岄匆匆扫了眼梁衍,满眼愧疚地别过脸。
真希望这一刻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而不是放在这里任人摆布的鱼肉,梁衍闭上眼,恨意和怒火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却无法释怀。
身体感觉不到一点痛,却能感受到被刀划破肚子,一种钝感,恐惧像蛆虫一样爬满了他的心脏,梁衍忍不住反胃想吐。神识离开躯壳跑到半空去了,他看到自己的躯体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身体一个哆嗦,真吐了。
大祭司当即愣在原地。
他的手无意摸到一片湿粘,妈的,是被剖开的肚子。躯体本没有知觉,全身是一摊死肉,可是心脏和大脑是不能被麻痹的,它使身体一阵接一阵的反胃。
大祭司身经百战,头一次遇到被麻痹了全身还能呕吐的,这心里是有多抵触,反应这么大。偏偏是北矢皇帝的心肝肉,不能出半点差错。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取出携带的蛊虫,在一下接一下的窒息中,冰床上的男人终于睡死过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再醒来时,梁衍回到了已经实现大一统的北矢皇宫。
身体恢复了知觉,他却不敢动。他想起那个噩梦,需要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梦。盯着房顶直到双眼干涩到睁不开,才终于动了动指头,慢慢地屈手,摸上小腹。
那儿有一道微凸的长长的伤痕。
梁衍全身一颤,心跳极速跳动,巨大的情绪像一支毒箭一下子扎进脑海,陷入一瞬间的昏厥。
一滴水从眼角淌落,滚烫地进入耳蜗。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清醒了多久,大概很久,久到连疤痕都要愈合了。但可能,也没有。
他不想动,不想动,甚至不想呼吸。
脚步声停在身侧,顿了一段时间,床幔猛地被拉开。
“醒了。”秦鸢欣喜地握住他的手,很快发现他神色有异,眉心紧了紧,眼底的欣喜褪去。她擦掉梁衍脸上的泪痕,“你睡了一个月,我差点以为你醒不来了。”
梁衍紧咬牙,冷冷地瞪着她。
秦鸢道:“过往之事,孤既往不咎,你今后,就是北矢的皇夫。”
她没有再看梁衍的神色,继续道:“北矢右相以身殉国,你是孤南伐带回来的战俘。”
梁衍闭了眼。
“既然你醒了,有些人也该见见了。梁钰就在偏殿。”
梁衍眉头一颤,怒火从身体各个地方汇集到了一处,他抬手狠狠地挥向秦鸢。
或许是躺了月余身子迟钝,或许是成了凤子身体娇软,他这一拳被秦鸢轻而易举的接住了,握在手心里,语气有些欣慰,“看来你已大好了,孤亲自去带梁钰过来。”
秦鸢离开了。
梁衍慢慢坐起来。身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异常,他感觉自己和从前无异,只是会不自觉的去感知伤痕的地方。
如今已经这样了,自暴自弃也没有用。
阿钰也落到了秦鸢手里,不知道秦岄……唉,他自己都自身难保,又何谈救人。一定要想法子离开这里,难不成真的给秦鸢生孩子。死也不可能。
半年多没见,梁钰个头高了,秦鸢站在他身后,没有进来,给了兄弟二人独处的空间。
梁钰在床边立住,就扑进梁衍怀中,眼泪簌簌落下,却什么话也不说。
两兄弟抱了许久。
梁衍瞥见秦鸢出门去了,低声问:“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梁钰摇头,“可是林岳在牢里快死了。还有,她叫我不要叫你兄长,让我叫你,叫你皇夫殿下。”
梁衍沉声道:“你就叫我兄长。”
梁钰哭着问:“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梁衍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地说:“阿钰,你长大了,要能担起这个家。回去吧,兄长的房间很乱,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整理,你帮我都收起来。”
梁钰眨了眨眼,在梁衍意味深长的注视下点点头。
梁衍找遍四周,没找到一件外袍。大概是他一直昏睡,并没有外出的必要,所以连一件外袍都备好。
秦鸢不知何时进来了。
“方才孤已经派人放林岳回去养伤了。”她就这么站在旁边,静静看着梁衍。
梁衍坐在床边,冷笑,“你在等我感激你么。”
秦鸢:“你不好奇皇姐的下场吗?”
她并不想承认,在提到皇姐的时候,看到梁衍眼中闪过一道短促的光。
“你知不知道她对你做了什么?”她蹲下身,看着梁衍,“哦对了,你那时候还是昏死的。”
秦鸢的目光说不出的阴寒,梁衍想抽回手,她紧紧握着,努力让自己平淡叙述,“皇姐她啊,知道自己死期到了,这个卑贱的女人,她竟敢对你行不轨之事。她说,要第一个让你怀上她的种。”
梁衍震惊发麻,受到的刺激不亚于那日躺在冰床上。
秦鸢转而一笑,“骗你的。幸亏孤来得及时,否则真说不定。”她眼神暗了几分,“我看到她趴在你身上,手里的刀差点就砍下去了。”
“死太便宜她了。”
许久后,梁衍冷静下来。
“我要见她。”
“什么?”
他一字一顿:“我要见她。”
秦鸢站起来,踱了个来回,最终压制住狂躁的苗头,问:“为什么?”
梁衍冷冷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