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辰安猛地抬起头,一瞬间,眼底斥满了怒意。
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冷静下来。
“怎么,三哥对我的决定有异议?”
宋辰安抬起头,慕容业含笑的目光正好落在自己脸上。他知道他这是在逼自己表态。
让自己不得不在休门所有长辈面前让渡统辖之权。
也是,这仗打了一年多,虽说西凉人出力不少,但主力军一直都是青州军和休门军。
两路战军配合默契作战勇猛,这才能一路直捣黄龙。西凉人估摸着怕折损太过,享不到这最终的成果,故而一直有所保留。
慕容业这笑含了压制和戏谑,宋辰安只觉一股秽气直冲天灵,从鼻翼里一阵阵地外溢。
他是幼时便与这少主重逢的,虽说不是一起长大,但这些年他瞒着族人往返于休门和西凉之间,他自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意早凌驾于主仆之上,是知己。
他懂慕容业的私心和抱负,也惊叹他匡扶河山的毅力和隐忍。
可今日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其实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位知交好友。
他当然知道慕容业为何要拿云景山开刀。云家乃休门七氏之首,掌了休门人六成以上的财力和军力。
他能容忍云家势大,是因为他对那个位置没有野心。可慕容业不同,他将来的身份会变,会是帝王。
自古以来,帝王,要的从来不是一直能打胜仗的将军,而是功败垂成后以己命与天抗争、为主家奋力杀出血路的死士,亦或是功成名就后放马南山、永不反叛的信徒。
而这两种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敢直接叫板岛主的云家所能胜任的。
敢叫板自己的主子,那么自然对自己主子的主子也不会有多大敬意。所以慕容家,不对,确切来说是赵家,赵家需要从此时此刻便一点点拿回统辖之权。
宋辰安明了了,但他不敢替云家出这个头。因为休门不止云家家主一人,还有其他六姓,林林总总几万人的性命。
西凉人就在不远处,军乱的后果他担不起。
在场其他六位家主也都明白,今日只怕这老东西结局已定,除非他们的岛主能带着休门的人当场反,可他不能,也不愿。
慕容业也是笃定他不会,宋辰安这么多年来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为的不就是收复河山、匡扶夏室?眼看就剩最后一步了,难道他会允许这一切都毁在自己手中?
别开玩笑了。
况且他相信宋辰安对夏朝皇室的敬畏之心,根本不足以让他做出任何忤逆自己的决定。
果然,面对随后而来的兵卒,宋辰安沉默了。
眼看云景山就要被押出帐外,他的沉默自然激怒了在场的休门人,就在众人一声声‘岛主’‘公子’的呼唤中,云景山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任由自己双手被身侧兵卒牢牢缚紧,高声道:“好你个宋辰安,好你个赵氏孤,我云氏一门为你、为你赵氏蛰伏蓄力数十载,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来日老夫纵然化成厉鬼,也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向你们讨个说法!”
他说这话时,脸上悲愤,神态凄绝,在场无一人不动容。
“还不拖出去?”慕容业捏着眉心道,“聒噪!”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且慢!”
众人惊诧之余抬头去瞧,居然是位姑娘,身形姣好,只是脸上戴着面纱。
慕容业眯了眯眼。
却是漆羡之先开了口,嫌弃说:“六姑娘,你来这添什么乱?”
陆清漓转过头瞟了他一眼,没理他。转过去上前和上首行礼,“陆氏见过新皇。”
这一句新皇直接让慕容业心情大好,挥手退去紧随而至的兵卒,让她留了下来。
慕容业自然知道这是个赝品,也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但他想听听这女人要说什么。
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何事?”
陆清漓将目光转到宋辰安脸上,轻蔑地笑了笑,话却对着慕容业回的:“前几日宋岛主私下赠了几碗药给我,说是可解我体内牵机之毒,不过我这两天思来想去总觉这药与当日姐姐给我服用的好似不同。”
慕容业玄冰一样的目光甩过去。
这姓宋的居然险些坏了自己大事。
陆七娘这赝品目下唯一的作用便是唬着青州军。对于她的处置他也早想好了,便是等他们破城功成后,赐她当场毒发。
这全尸,便是他送给这女人最好的结局。
届时青州军见主子已死,也会看在他与陆云笙系出一脉的份上隐忍不发。
青州、休门、西凉,三军便尽皆落于自己手中。那时这大军才算是真正的夏军,他也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夏之主。
毒杀亲父,和母亲接力筹谋三十余载,为的便是这一日的到来。为此他甚至曾以身犯险亲来大邺为质多日,现而今也该轮到他收网了。
可这姓宋的倒好,身为谋臣,一丁点不为他这个主家考虑,居然瞒着自己想暗中为这女人解毒。
可他又一转念,她方才说这解药与她在北地时陆云笙赠予她的有所不同。
难道当时她二人便相认了?若如此,这赝品见过真正的解药方子,倒也不足为奇。
他此刻强攻皇城正是用人之际,休门人又足足有十万人之数,若当真因此毒全部佘于此,于他确是大不利。
他抬起头,眼光闪烁,“是吗?何处不同?”
陆清漓知道陆云笙教她的话奏效了,这慕容业果然开始上钩。
“此药还需一味药引。”
“什么药引?”
“蛊虫。”
宋辰安朝她看过去。
慕容业指缝也紧了紧。
蛊虫的事,陆楷瑞这厮与他说过,但他二人心思各异。一直以来又是各取所需,所以这人口中的话也是真真假假,让人既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陆清漓却没有顺着往下说,而是另起了个话头继续道:“北渊边衅,西域各方也蠢蠢欲动,贺文道现在忙着应付这些,怎么可能听从明熙召唤班师回朝?除非这人重皇权胜过重百姓,可据在场诸位了解,此人是否这种人?”
众人没有反驳。
陆清漓又道:“所以咱们这场仗,依我看来,只要能坚持下去,此战,必胜。”
她这话说的笃定,又是在场诸位愿意听的结果,所以一时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慕容业和赵雪也不例外,赵雪甚至随手指了一侧的座位让她坐。
不过陆清漓知道自己这场示好还远远没说到根上,故而拜谢坐下后继续道:“而若想坚持,人才自然不可或缺。云山主议主妄语,该杀,但杀了他,云家一门上万人口必然新生二念,这岂是新皇想看到的结果?”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陆清漓道:“以罚代杀,降他尊位。”
“怎么罚?”
“驱他入营,与众将士同食共住,一来鼓舞士气,二来嘛,也杀一杀世家们的傲气。”
若攻城成功,新帝登位,这休门七族自然也算实打实的世家了,所以陆清漓这话显然和慕容业原本的主意也算不谋而合。
慕容业似乎真的听进去了,但他显然更对另一件事感兴趣,“你方才说,少了一味蛊虫的药引,那药引是否在你手上?”
陆清漓眼波流转。
这六娘说的还真对,这事还真得抛砖引玉,她抛出一句话,等着慕容业来接才可。若是她自己急于一口气倒出,只怕慕容业反而会起疑心。
眼下他自己急于知道,说明他对陆楷瑞并不全然信任,多半不会将此事透露给他求证了。
“在我手上。”
“可愿为朕分忧?”
陆清漓心里骂他皇帝瘾还挺大,面上却道:“自然。”
“只是这方子说不清楚,需在大军面前分批展示才可彻底清除他们的余毒。”她故作为难道。
“竟这般奇怪?”慕容业有所犹豫。
陆清漓挑眉,“新皇就没听过中原的嗅敏疗法?”
而另一厢,明熙帝刚知道了大皇子瞒着自己下诏令贺文道回京的事。
“胡闹!”他似乎病得很重,话也说得没什么力气。
萧衍跪着道:“西域定是西凉人搞得鬼,西凉人目下泰半都在上京外,无法遥控西域诸小国,他们只敢闹闹,成不了气候的。儿臣先前劝您先保上京,让您早些诏贺文道回京,您觉不妥,如今兵临城下,您病了,上京受困,儿臣实在是没了法子。”
陶嘉也响应辰王,“上京不可失呀!”
明熙帝看过去,声音虚弱道:“爱卿是跟着朕一路从幽州厮杀过来的,应当见过饿殍浮尸之貌,上京可失,但边关不可失。渊地从旁策应夏军,势必会遣兵骚扰我边关重甲之所,绝不可令宁北军擅离职守。”
他这个皇帝可以死,但边防若失守,死伤的百姓就不止成千上万了。
所以他很早之前便想好了,决定这场仗自己顶,命人又取纸笔,补了一封新的诏书,快马加鞭送往边关,再三勒令贺文道必须死守夹关要处,绝不可擅离职守。
辰王还欲再劝,陶嘉却朝他摇了摇头,意思是皇上心意已决,多劝无果。
出来后萧衍问陶嘉道:“父皇执意不肯让贺文道回京,除了担忧边关,是否还有其他顾虑?”他虽然敬重父亲为人,但涉及生死,他不觉得明熙帝真的能这般看得大开。
陶嘉却叹口气,“他与贺文道中间有些细微纠葛,如今山河飘摇,不想欠此人更多了。”
辰王不解,想问的更清楚些,不过陶嘉显然不想多说,碰上迎面而来的李川穹,两人相约去战前督战去了。
萧衍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