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一觉睡醒,发现庄园里遍布人高马大的保镖。
从房间窗户看出去,远处庄园外墙上架了一整圈的机枪,专业工人正在墙外扎厚厚的铁丝网。
多弗朗明哥扒拉出望远镜,清楚地看见数条管道被铺设在铁丝网下,一路连接到墙内的高压电触发开关总箱。
他们家的庄园,矗立在这里最高最平坦的地方,周围被清理过,遮蔽物不多。所以他还能隐约看见外面躲藏窥视的平民们的身影。
那些朝他们家扔垃圾、扔石头、甚至扔火把的暴民,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好像又重新变回了怯懦安静的老鼠。
这才是他最初的认知。高贵的人生活在明亮的高处,肮脏的老鼠穿梭在阴暗的下水道。
看这对比多明显,唐吉诃德府邸华丽明亮,下面的世界则灰暗污脏得跟垃圾场没什么两样。
他本来一直这么想的。
直到离开玛丽乔亚那天。
直到…
盯着一队黑衣保镖从他窗下走过,房门被敲响,温柔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爷,您起床了吗?方便我进去服侍您洗漱吗?”
他对这个声音很陌生,但对这种语气很熟悉。
女仆们就是这么说话的。
“进来。”
少爷不算久违地回到了仆从环绕的场景里,在他的房间看不到的庄园后方,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什么。”
莉娅勾起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指挥人把最后一批树苗放到划好的栽种地区:“阿拉巴斯坦的沙枣树,原本在沙漠地区生长,很矮小,结果不多,是快跑鸭和卷领蜥蜴会吃的食物。”
她检查了一下树苗根部的情况,耐心地跟萨卡斯基解释:“这是岛上改良过的品种,植株更高大,出果也多,可以酿酒制醋、炮制药材、作颜料加工原料,当做储备粮也很耐放,最重要是对土质要求不高,是优秀的经济作物。”
路奇:“可是,这里不是那家伙的幻境?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莉娅理所当然地说:“是我把他拉入这里的,一般情况下他是主导,但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就是主导呀。”
路奇:“…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这也是萨卡斯基真正想问的。
莉娅起身抖落裙摆沾染的沙土,微笑着说:“和前面一样,做个实验。既然在多弗朗明哥的视线范围内,我也可以运用精神力构筑现实生活中的事物,那就试试用更别出心裁的办法通关。”
不直接变出一片果林,也不干脆如两个男人所想,对这里的“刁民”上演武力镇压,她既是想无伤过关,也是想挑衅一把多弗朗明哥的人生信条。而比起直接幻想结果,构建故事的起承转合,才能够引人入胜。
“接下来,我们需要雇佣平民种植沙枣;”
“我们的保镖团要开始在庄园为中心的范围内巡逻,保障工作环境安全;”
她一边说,一边有管家安排起招工事宜,庄园外迷雾消散,排起一条长长的应聘队伍。
“我们可以借用路奇天龙人的权势找到稳定靠谱的销路。”
“岛上没有正经的警备力量,就由‘爸爸’去协商组织。”
非联盟小国家政权混乱,有世界贵族插手,投入资金重建警备所,组织训练警备队伍,当地的政局很快就成为唐吉诃德家的一言堂。
“理想的情况下,一年内,这座岛屿就会成为唐吉诃德家实际上的私产。”
“有工作有住所吃喝不愁的岛民,会比任何人都尊敬和拥护这家曾经的天龙人。”
那些被世界政府和天龙人迫害过的人们,收下唐吉诃德家的补助金,或者离开这里,或者被当地民众自发安抚。
“霍名古圣性格敏感仁善,除了享受天龙人特权导致的压迫,本身没有其他残害民众的黑历史,因此唐吉诃德家对岛屿的统治,在民意民心上是站得住脚的,没有太大隐患的。”
剧情的行进只是寥寥几句陈述,故事的发展却日新月异。
唐吉诃德家的庄园占地面积广阔,时光荏苒,在家主和夫人的管理经营下,庄园很快又扩大了几倍。
春天,多弗朗明哥牵着罗西南迪从庄园外回来,沿路岛民都底气十足地向两位少爷问好。
这些平民与他们刚来时的面黄肌瘦又凶戾暴躁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现在他们个个脸色红润,精神面貌良好,衣服上的补丁也不见踪影。
有庄园采枣的妇人与他们擦肩,热情拿了蜜枣糕给兄弟俩身后的仆从,塞了东西就笑眯眯地走了。
进了庄园罗西南迪伸手管女仆要那枣糕,被哥哥一把拍下手,骂骂咧咧地教训他:“什么人给的都乱吃?谁少你吃的了?平民小吃有什么稀罕的?想吃让厨房给你做!”
两个孩子拉着手回家,一个走路姿态大摇大摆、霸道嚣张,一个迈着小步亦步亦趋、温和乖巧,看着是很要好的一对兄弟。
路奇在她身边皱着眉,不确定地问:“你总不会是想给他一个美好的童年吧。”
莉娅知道路奇的意思,在幻境里补全人生的遗憾,也未必不是一种胜算颇高的安全办法。
不过,“我看起来,有这么善良天真吗?”
莉娅笑着说。
路奇盯了她一会儿,没说话。
萨卡斯基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他应该要来找你了。”
莉娅笑意微深:“我知道。”
下午,多弗朗明哥在枣园找到她,开门见山地问:“母亲,我什么时候能回玛丽乔亚?”
母亲摸摸他的头,柔和地问:“多弗最近过得开心吗?”
多弗朗明哥戴着他永不离身的墨镜,仰头看着她,目光穿透镜片:“还行吧。”
“喜欢这里吗?”
“一般。”
“你这孩子,以前在玛丽乔亚时,也对老宅挑剔得很。”
“那是老头审美太差了。”
母亲还是笑:“你看那里。”
多弗朗明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园子里的工人赶工打包新鲜摘下来的沙枣,罗西南迪在队伍里穿梭。一个十来岁的帮工女孩从框子里拿了两颗枣给他。沙枣风味独特,罗西南迪嚼着枣子,小脸纠结。
多弗朗明哥声音冷淡:“看什么?”
母亲不急不躁地揽着他的肩膀,轻声说:“这批沙枣今天傍晚要送往新世界,路奇会顺道跟船,他要回玛丽乔亚了。”
她轻描淡写地宣布:“今晚,你和他一起回去。”
多弗朗明哥猛然抬头:“什…”
柔软的手拍拍他的后背,充满鼓励:“以后,全要靠你自己了,多弗。有机会回这里来看看爸爸妈妈和弟弟,家门会永远为你敞开。”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这段日子固定服务他的五个仆从也跟他上船。
女仆长恭敬地冲他屈膝:“大少爷,我们会一路照顾您到红土大陆。如果您需要,路奇大人会帮忙将我们留下。如果您不需要,我们将原路返回庄园。”
她们准备了相当多的器具和行李,把他旅途中可能需要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多弗朗明哥站在长长的舷梯下,沉默着没有开口说话。
名义上的舅舅路过他,冷淡地提醒:“注意时间,不要耽误行程。”
父母和弟弟都来送他,不远不近地站着。罗西南迪躲在母亲身后,脸埋在裙摆里,肩膀一抽一抽地,不肯看他。
母亲深深地看着他:“多弗,一路顺风。”
罗西南迪一下哭得好大声,跑过来死死抱住他。父亲把弟弟从他身上撕开,送回母亲手里。
他转身离开,海风迎面吹了个满怀,在他胸腔里卷起空荡的回响。
多弗朗明哥就这样顺利地回到了玛丽乔亚。
老宅还没被唐吉诃德其他支占走,但叔伯兄弟当然没对他家的产业手下留情。老头子只带走了丰厚的积蓄,产业却留下来了。想必其他支没少明争暗斗,到现在都没把瓜分的东西顺利消化。
好在他也不是什么善茬。母亲的兄弟路奇,更是个心狠手辣的厉害家伙,在后面稳稳撑住了他。
夺回产业的过程意外地没有想象中艰难,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以八岁的稚龄,展现出完全不似小孩的残酷性格。
他险些烧死堂哥一家,堂哥成婚不久,新婚夫人肚子里已经怀有唐吉诃德家尊贵的血脉。
涉及到堂兄夫人娘家和多弗朗明哥母舅家,三个家族的激烈争斗很快席卷半个红土大陆,玛丽乔亚一时间鸡飞狗跳,终于引起了盘古城的注意。
天龙人最高统帅通过五老星发出了警告,在被敲打过后,不管家族恩怨如何,谁也没敢再冒头。多弗朗明哥得以趁机抓紧家族产业,平稳度过交接时期。
回到玛丽乔亚的日子过得太快了,日子好像庄园外贴着苔石流走的浅浅溪流水一样,流逝得悄无声息。多弗朗明哥不仅要快速学习管理产业,接手家族人际往来,还要防备内外的觊觎,额外开始学习战斗。
路奇亲自负责指导他的体术,他手下一点也不留情。多弗朗明哥觉得自己算是天赋异禀了,但好像还是赶不上路奇预期的进度。
每每体术课结束,他都是一身狼狈,而路奇不仅没有肯定过他的进步神速,反而越来越多地表露出急躁的不耐烦。
他不知道他在着急什么。
那天,多弗朗明哥又一次精疲力尽地躺在校场边,突然问他:“我母亲付出了什么代价,值得你帮我到这个程度?”
话说难听一点,就是他那个亲生父亲,也做不到像路奇这么尽心竭力。
路奇瞥了他一眼,扣上马甲扣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校场。
什么代价?
大家很快就会知道了。
路奇和母亲私下似乎常有联络,多弗朗明哥每个月会收到母亲的来信。
里面的内容大多是关切他的身体健□□活日常。偶尔也会在人情交际和产业打理上提醒他几句,母亲不忌讳告诉他自己会从路奇那里打听到一点他的境况。
她叫他不用回信,路奇也拒绝为他传递消息,甚至会将母亲的亲笔信收走销毁。
多弗朗明哥的信,他自己是送不出去的。唐吉诃德家族在盯着他,五老星在盯着他,盘古城似乎也有眼睛在盯着他。
他不能和主动叛出天龙人族群的血缘亲人再联络了。他知道,如果他想安稳长大,就不可以表露出任何一点动摇的立场。
多弗朗明哥把自己写的回信都收起来,整整齐齐放在办公桌下的暗格里,每一封的封蜡都深深印着唐吉诃德的家徽。
盖下这些印章的时候,他心里有时会忍不住想:死老头子,家主印章现在在我手里了。
可惜不能当面向他炫耀。
不过他也偷偷留下过一次信里的东西,是母亲夹带在信封里的一张小照片。
相纸非常薄,隐秘地贴在信封内侧,他差点没发现。
相片上是全家福,父母端正地坐着,罗西南迪乖巧站在父亲侧后方,比他离开时长高了一点,也挺拔了一点。
母亲身后的位置留给了他。
黑色的线条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带着墨镜,臭脸装酷的、比八岁时候高一些的多弗拉明哥。
“哼。”
他又自己偷偷把照片塑封,存放在随身怀表的后面。
收到第二十四封信那天,刚好是他的生日,母亲在信里祝他生日快乐,还画了五层生日蛋糕。
信纸比以往要厚一倍,以至于多弗朗明哥因为这个月信件晚送太久而生出的不满,顷刻间就消散了。
母亲这次说了很多下面的事情——红土大陆之下的局势——并提到自己年末打算带罗西南迪去求医,以后的信件可能无法及时送到,让他不要着急。
多弗朗明哥拧着眉头看到最后,母亲在信的末尾说:多弗,妈妈的孩子,希望你听话懂事,好好打理产业,乖乖吃饭睡觉。要平安健康地长大,这是最重要的事了。
多弗朗明哥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有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令他坐立难安。
路奇出去还没回来,他没人商量,只好藏好信纸,反手拿了桌上的报纸看。
头条版面赫然出现了熟悉的名字,多弗朗明哥的神色渐渐凝固。
报纸上写的是两年多前那位悍然出走玛丽乔亚,说是“下凡”到非联盟国的天龙人,将那块贫瘠的不法地带经营得有声有色。
仅仅两年时间,民间就流传起下凡的唐吉诃德才是“正统天龙人领袖,能带领民众走向更繁荣富足的未来”这种流言。
报纸对“下凡的世界贵族”的美誉大书特书,将当地民众对“正统天龙人品格”的推崇写得感人肺腑扣人心弦。
“真正的世界贵族”在世界上的知名度一时风头无两。
多弗朗明哥抓着报纸,在秋日早晨微凉的空气里出了一头细汗。
“正统世界贵族”在民间,那玛丽乔亚里住着的天龙人是什么?
全世界都知道有一家天龙人在民间的哪里,以天龙人在世界政府统治范围之外的恶臭名声,他们会遭遇什么?
母亲和老头子能靠经营产业收服一个镇、一座岛、几千个平民,难道还能靠产业和保镖收服凶恶的匪贼和庞大的民间非法武装势力吗?
多弗朗明哥如坐针毡地等回了路奇。
对方刚进门,他就过去把书房的门反锁好,管家和女仆长都在门外守着。把报纸怼在路奇眼睛上,他几乎有些神经质地质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路奇毫不客气地推开他,一字一句看完了那篇报道,肉眼可见地脸色严肃起来。
但是这种情绪变化,和多弗朗明哥好像又不太一样。
他抬眼看了看多弗朗明哥,眉梢挑动,表情似怒非怒,混合了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
“有人想搞他们。”路奇笃定道:“所以你想怎么样,多弗朗明哥?”
他这么问。
怎么样?多弗朗明哥能怎么样?他虽然是家主了,但他现在的处境能怎么办?
“怎么样?”他咬着牙,恶狠狠地从牙缝里吐出字来:“去找他们!出玛丽乔亚!下红土大陆!去找他们!”
女仆长匆忙地敲门,告诉少爷有人来拜访:“是奈罗那家的客人。”
奈罗纳家的地位在玛丽乔亚一直很超然,玛丽乔亚内的天龙人世家之中,隐约流传着的盘古城内那位神秘的大人物,就是出自这一家。
路奇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
多弗朗明哥解开自己的流苏领结,丢到一边:“不见,让他们走。”
他说着,果断地朝外走去,越走越快,边走边吩咐:“准备船,我要去母亲她们那儿,半个小时后启航!”
略过欲言又止的管家,推开劝阻的家仆,忽视前来打探消息的家族兄弟,多弗朗明哥绕到宅邸后门,不打算浪费时间和奈罗纳家的人起正面冲突。
已经有人拦在那里了。
“唐吉诃德的家主,你现在和那些自甘堕落的叛徒不是一样的身份了。”来人卷发雪白,胡子蓬松,仪容打理得洁净威严。
杰伊戈路西亚·萨坦圣,五老星之一,科学防卫武神。
他垂眼冷淡地打量着多弗朗明哥,居高临下,语气轻蔑:“别做不该做的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年幼的家主在天龙人最高统治者的威压下浑身紧绷,毛骨悚然。
但他毫不畏惧地回敬:“五老星也管不了我的家事吧?聪明的人都该知道少多管闲事。”
萨坦圣愠怒:“无礼的小鬼!”
一队黑衣人涌出,把唐吉诃德府邸后门团团围住。
路奇在身后稳稳按住多弗朗明哥的肩膀。
他们退回门内,宅邸内外都听见暴躁的小家主摔摔打打冲回自己的房间。门一摔,多弗朗明哥收起了一脸的桀骜。
路奇敲他的门,他叫嚷着让他“回自己家去”,谁劝也不肯出门。
等到夜深,多弗朗明拉开衣柜下的活板门,迅速灵巧地通过窄小的地道,绕过层层监控潜进自家的货船。
路奇把他带进货仓改的房间,在他换下地道里摸爬沾灰的衣服时,语气不解中又掺杂着些许戏谑:“其实我一个人去也可以。多弗朗明哥圣,怎么不留在玛丽乔亚安稳当你的世界贵族?”
多弗朗明哥赶他出门:“少管我,路奇圣,我想去哪就去哪。”
货船没有引来任何追兵,也许那些人没把一个少年家主放在眼里,所以没发现人已经不见;也许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高傲的天龙人不觉得唐吉诃德家能翻出什么风浪。
多弗朗明哥对玛丽乔亚的态度嗤之以鼻,刚好督促船员们抓紧时间赶路,日夜兼程不停不休。
当初死老头子带他们一家搬得可真远,多弗朗明哥觉得船开了好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路奇的航海图有问题,航程怎么那么长。
好不容易能看见目的地的影子,比港口的信号灯更先迎接他们的,是大股大股的滚滚黑烟。
今天风向不好,浓烟把他们货船上的人呛得鼻酸眼痛。远处的陆地上,浓浓黑烟往斜上方刮去,一半飘向天空,一半尽数投向他们货船的方向。
庄园在最高的地方,即便火灾可能一时半会儿也烧不到那里。多弗朗明哥举着望远镜看不穿烟雾后陆地上的情形。他不由得脸色铁青,心里大骂老头子没用,火最好别是从庄园烧出来的。
十一月,第一场雪在船靠岸前落下。呛人的烟雾被压下去些许,某种熟悉的味道便清晰地浮现出来。
多弗朗明哥扯下蒙面的布巾,嗅出烟雾里夹杂着的沙枣烤熟的喷香气息,严肃的小脸一寸寸冰冷下来。
唐吉诃德庄园被沙枣林环绕,收获季刚过去,唯一的沙枣存储大仓库,就在庄园后面。
海岸越来越近,多弗朗明哥突然叫停了船。
路奇脸上没有一丝意外,他看了眼岸边停靠的两艘军舰,说:“那是政府军的船,应该是来不及了。”
“多弗朗明哥,你现在调转船头回去玛丽乔亚,还是世界贵族天龙人,唐吉诃德家的家主。”
多弗朗明哥面朝着陌生又熟悉的那个方向,留给他一个沉默的后脑勺。
路奇说完话,自己放了条小船下海,正要踩着舷梯下去,突然被人拽住后腰。
他深吸一口气,忍耐着回头:“你还有事吗?”
多弗朗明哥抬着下巴:“你去做什么,我也要去。”
路奇:“我去流浪。”
多弗朗明哥哽住。
他顽强坚持:“我也要去。”
路奇注视着他,拒绝的话语涌上喉咙:“我不…”
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波涛涌动,落下的雪花也越来越密集,仿佛他再说错一个字,就要面临惊涛骇浪。
路奇:“啧。”
货船调转,原路回航。
一条小船晃晃悠悠地靠了岸。
路奇踩在焦黑的土地上环顾四周。
上岸前只能隐约看出遍地狼藉,上岸后这些模糊的“狼藉”就变成了尸横遍野。
多弗朗明哥已经走在他的前面,用脚翻过一具面目血迹模糊的尸体,冷声说:“天龙人近卫队的服饰。”
路奇随意一扫,除了天龙人的卫队,还有政府军和普通平民装扮的,缺胳膊少腿的不在少数。
这种场景,那位自称“没那么天真善良”的岛主,是不会把人体惨状这么细化地呈现的。
路奇余光一瞥,发现离他最近的惨白脸孔微妙地扭曲了一下,接着幻化成一张十来岁女孩的脸,连带着身上的外衣也变成沙枣林上工的工服。
黑发的青年一挑眉,脑内已经浮现出某张温柔微笑但隐含催促的面庞。
他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直到目标人物不耐烦地折返:“你在磨蹭什么…”
多弗朗明哥的话声戛然而止,他的目光从女孩的衣服缓缓挪动到脸上。
透过那张脸,他看到的是皱着脸嚼沙枣的罗西南迪。
空气突然静默了。
飞扬的灰烬、弥漫的浓烟、惨淡的土地统统凝固成一幅油画,被哗然雪色瞬间覆盖。
路奇和多弗朗明哥一起回头,八岁的罗西南迪无声无息躺在地上,金发凌乱地盖在脸上,脑袋枕在“母亲”膝上,渗出的血液染红她半幅白裙。
“为什么不听话?多弗?”
“母亲”抬起头,曾经宝石般光泽美丽的蓝眼睛蒙上厚厚的阴翳,像已经死去的蓝鸟。
“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乖乖留在玛丽乔亚,安全地长大?”
多弗朗明哥紧紧抿住嘴巴。
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脑袋上,压得他的头一点点下垂。父亲在母亲和兄弟身后倒下的躯体,便也映入眼帘。
“好好看看现在的形势,唐吉诃德。”
身后,手的主人发出萨坦圣的声音。
又有一只手抓住他的小臂,迫使他缓缓抬起右手。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里赫然握紧了一把枪。
“解决掉这些叛徒,抹除掉你的污点。”
五老星的话语低沉地落在耳畔,饱含诱惑,他的手也缓缓被抬起,枪口瞄准了…母亲。
“来吧,权力、财富、地位…一切都会回到你手里。”
手指不受控制地拉动保险栓,那道蛊惑的声音一刻不停:“很好,你会获得应有的奖励,回到你最初的位置。”
“少给我开玩笑了!”
少年家主用左手偏移了枪口的方向,死死抵住右手:“别想命令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是的,你正在做你想做的事。”
天龙人的统治者发出轻微的笑声,他偏移的手又慢慢挪回来,枪口正对母亲湛蓝的眼睛。
“这不就是你想做的事吗——”
“砰!”
一颗子弹打碎蓝色的美梦,又回旋着破开荒诞的幻境,重新在他的墨镜上倒映。
多弗朗明哥极速地侧开脸,灼烧感擦过颧骨,身后响起金石交错的嗡鸣,陌生的一声崩断声在他脑内响起。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他重新睁开眼,手里的枪有了沉甸甸的实感,目之所及被他的鸟笼罩住。
那双温柔如水的蓝眼睛褪去温柔的水雾,明亮得要燃烧起来。
金发美貌的女人在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举起枪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第二枚子弹猝不及防地没入他的胸口。
她又扣下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弹匣清空。在干部们的嘶吼中,崩断声更加清晰地传入耳内。
多弗朗明哥四处看了看,咧开嘴:“你绷断了我的鸟笼。”
莉娅丢下枪:“是你自己崩断的。”
一股巨力把多弗朗明哥往后拖,他沙哑着嗓音喊停,用力地挣扎着,琵卡不得不停下来在身后撑住他,而他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对面的女人:“你给了我一个很有意思的玛丽乔亚。”
莉娅冷笑一声:“也是你自己的玛丽乔亚。”
四海之上还分内外,阶级之巅还分阶级。
玛丽乔亚是世界之巅的无上权柄,还是金丝鸟笼顶之下的第一根站杆?谁分得清!
他从心底完全认同她的观点,认可她看到的玛丽乔亚,所以才一直没能苏醒。
“呋呋呋呋呋呋——诺比欧·莉娅!莉娅!母亲!呋呋呋母亲啊!你看看!”
他狂笑起来,血从嘴里、从胸腹处的弹孔里喷涌而出,盖不住他癫狂的声音:“你和我多么默契!撒!来当我的家人吧!我们一起颠覆这个世界啊!”
在唐吉诃德·多弗朗明哥疯狂的呼号里,莉娅抱紧了胸口不再起伏的罗西南迪。
“家人?”
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冰冷的杀意从瞳孔源源不断溢出:“你的家人已经死绝了。”
连天的轰炸声猛地逼近,唐吉诃德家族干部们不得不带着主人强行离开。
一颗炮弹在他们身边炸响。耳鸣声覆盖的寂静雪地,火烈鸟清楚地看见那张红唇一字一句的口型:
“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