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的时候,因为没睡好,孟湘湘觉得浑身骨痛难忍。
婢女来伺候洗漱的脚步都是一模一样的,严谨挑不出一丝差错。孟湘湘有时候会想,到底他们是没有魂的躯壳与肉,还是已经把自己的心从身体里剥离。无论是上面哪一种,这样的手触碰到自己,孟湘湘都会感到畏惧。
与此同时,她畏惧的还有他们的目光。
阿沉倒进盆里的水时候,若有若无扫来的眼神,其他喊不出名字的婢女无意中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审视……仿佛是对孟湘湘从头到脚的考量。
今天,你的行为举止得体吗?
今天,你是延北大家闺秀的典范吗?
今天,你当得起延成侯府长小姐之名吗?
孟湘湘急促喘息着,一切收拾好后,才缓缓走出屋门,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是精心丈量好的。
走到廊间,孟湘湘侧首对阿沉轻声道:“我去找父亲问安。”
阿沉听后笑盈盈地道:“小姐这些日子日日找侯爷问安,侯爷开心了,说不定也能给咱们搬个苑子呢。”
孟湘湘默了下,隐晦地道:“不必搬苑子了,住得偏僻不偏僻,我自己体会不出来。”
“小姐怎么体会不出来,次次府里有什么事,都是最后落到小姐头上的。”
“我不介意。”
孟湘湘停下脚步,转头认真看向阿沉,算不上凶狠的神情,但阿沉还是抿起嘴。
“奴婢去门口等着小姐。”
“记得叮嘱小璟,给夫人送我新打好的络子。”
“是,小姐。”
阿沉没离开视线,孟湘湘就像脚钉死在地上,一步也不愿意挪动。
直到阿沉扎着两个揪揪的脑袋彻底晃出视线,孟湘湘才长舒一口气,指甲在手心神经质地来回掐着。
“最后一日,最后一日,这是最后一日……”
“最后一日,最后一日……”
“最后一日……”
孟湘湘鬼叨着,路过的婆子都朝她投来诡异的目光,她马上住口,甚至都不敢盯自己的鞋尖。
走到饮晴堂门前,孟湘湘深吸一口气,侧身坐到了墙根底下。
今天屋内依旧是细碎的谈话声,却都是一群老酸儒谈经论道,没有人讲什么紧要之事。
但没关系,这是最后一次了……
手掌心被掐出些血痕,孟湘湘微微仰头,贴着墙侧,看到空荡荡的天空,仿佛在读自己空无一物的内心。然后她站起身,面色有些纸白,踽踽走出府门。
然后是一如既往的去上澜书院念书,坐在桌案前看着书页上的白纸黑字。
夫子的话她有些听不进去,但她总会强逼自己去听,恨不得将自己的头按在桌上那样,逼迫自己去听自己憎恨的字眼。
夫子有些喉疾,讲不了多少就要去寻水壶灌水,这时候书堂是最热闹的。各家的世家子弟们丢书弃本,扭头热切讨论着什么。无非是朝上时事或街坊八卦。
闹得最欢的属穆王的小儿子,声音聒噪,又喜欢在书堂里乱跑。
孟湘湘瞥了他一眼,侧首看向窗外,隐约能看到上澜书院枝头融化的点点冬雪。
夫子回来时候,书堂重回安静,孟湘湘那种如虫蚁蚀骨的感觉才消退下去。
“朽木,老夫离开这么会子,你们就能闹成这样?致学要心静,不然各位公子哥儿就算是荐官,也是祸害一方的虫鼠。”
孟湘湘深吸一口气,手又开始掐掌心的肉。
夫子忽将目光投向她,“你们瞧延成侯府的长小姐,虽是女子,却能做到心无旁骛。”
周遭的目光顿时全部投来,孟湘湘手抖了下,不敢抬头,恨不得自己可以原地化作一坨雪水,安静流淌出去。
她感觉胸口越来越紧,已经到难以呼吸的程度,压抑得脸通红一片。
世子小声问道:“孟家阿姐?你还好吗?”
孟湘湘慌乱扇扇手,示意自己没事。
世子却忒没眼力劲,继续问道:“是不是夫子讲话让你不舒服呀?你别理那个老东西,我爹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跟我爹说,好好治治那个他。”
“殿下,我没事。”
“你怎么没事,你声音都虚了,还冒了好多汗。要不要叫郎中给你看看呀?”
“殿下我……”
“周光霖!”
夫子声音拔高,孟湘湘坐在凳上抖了几下,无助地看向夫子,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世子只好为自己辩驳,“夫子,孟家阿姐身体不舒服。”
“殿下不要乱说话了!”
孟湘湘崩溃地吼出来,觉得自己身上已经被密集的目光戳出无数个小点。
世子哑然,看着她有些狰狞的面孔,“阿姐,对不起,我……”
一滴眼泪从孟湘湘眼睛里滑了出来。
其实并不至于这样,一切都不至于,她只是照常生活着。
但她就是活成这样了。
一个敏感多疑,郁郁不安的孟湘湘。
雪后的新泥带着浓厚的清爽气,孟湘湘站在一旁,突然很想翻一翻土。她很想知道泥土下面都有什么,想亲眼看一看。
翻土,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尝试。
孟湘湘检查一遍,四下无人,这才蹲下用树枝翻着土,像是面团一样粘稠,被跳开后露出更深色细腻的土壤。孟湘湘伸出手指,甚至能感受到土壤的寒冷。
“孟小姐。”
孟湘湘受惊,一把丢开树枝站起身,把手背在身后。自己现在的形容多少有些鬼鬼祟祟,但她已经无处可藏了。
夫子身后跟了个年轻男子,样貌十分好看,孟湘湘隐约记得那是穆王家的义子,听说出身不好。
她万不敢和这样出身的人有半分牵扯,行了礼就想跑。
夫子却道:“郑公子听闻您与世子有口角,特地来给您赔不是。”
那所谓的郑公子立马轻轻躬身,“殿下年幼,说话没有分寸,在下替世子给小姐赔礼道歉。”
“不必了,不必了……”
孟湘湘倒退着,匆匆行了个标准的女礼,拼命想离开。
郑子潇忙开口,“小心身后!”
为时已晚,孟湘湘一脚踏进泥里,绯红的修鞋都沾上泥土块块。想到他是穆王义子,孟湘湘心里更害怕,只好拼命行礼,把礼数做到最周全,这才敢抽身离开。
阿沉已经在上澜书院门口等她,见到她神色仓惶,轻声问,“小姐怎么了?”
孟湘湘一把抹去手掌心的血痕,疼痛让头脑微微清醒,“没事,没事,去正法寺。”
“去正法寺?夫人今儿还有家训。”
“先去正法寺。”
阿沉拗不过,只好替她吩咐了马夫,小马车顶着寒风摇摇晃晃,来到正法寺门口。
孟湘湘刻意不走正门,围着黄墙根子绕一整圈,从侧门走进去。
阿沉小声道:“小姐又不走正门?”
孟湘湘这次再也不复以前,冷冷地道:“你在这等着。”
“小姐,您怎么……”
“奴婢就要有奴婢的样子。”
她说完理了理头发走进正法寺。
阿沉说不出话,看着孟湘湘固执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才是她。
什么温和,温润,温庸,现在冷漠偏执的人才是真正的孟湘湘。
福川来的大师名叫那提,在长陵的法号叫圆净。
眼下寺庙里烧着呛人的香,烟熏火燎里那提大师正对着火盆烧些什么。
孟湘湘忍下烟味,走到那提大师身边,“昨儿给大师送的包裹大师都收到了吗?”
“消息可信?”
“可信。不是侯爷说的,是书院世子说的,开春时候穆王就会回朝。”
那提捏了捏下巴尖尖,“你做的很好。”
孟湘湘脊背瞬间垮下去,颤声问,“那,可以送我离开了吗?”
那提合上唇,端详着孟湘湘的脸。
孟湘湘心里开始害怕,“大师?”
“福川法门不杀生的。”
“你在说什么啊?”
“小姐如若困顿,不妨入我法门,何必一心求死?”
孟湘湘踉跄两步,火盆的滚烫热气烤着脸颊。她半边身子是寒的,半边身子是滚烫的。那提的目光就好像在拷问一个罪人,一个通敌叛国的罪人。
孟湘湘涩声道:“可我帮你,就是希望你能渡我。”
那提平静道:“小姐,人只能自渡。您选择帮我,是希望福川能给这个世道带来些光亮。”
“不是这样的!我为了你,偷听我父亲谈话,我,我……”
“可您听到了吗?您最后也不过是把书院的闲言碎语交给我罢了。”
“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你应该兑现你的承诺的。”
那提深吸一口气,“小姐,无论您对您自己的做法怎么评定,传道福川也好,通敌叛国也好,您只是希望解脱。现在您已经奉献了,您已经解脱了。”
“你莫要再胡说!”
“孟长小姐,那提先不送了。”
那提摆出送客的姿态,孟湘湘却执意不肯走,红着眼眶声嘶力竭,“这世道怎么样与我何干,长陵还是福川与我何干?我不过是守着个苑子过活,现在我不想在这苑子里被锁住了,难道我有错吗?”
那提并不再回话,只是默默烧着手里写满经咒的纸。
“大师!您说话啊!是您先找上我的啊!”、
已经有香客投来探寻的目光,孟湘湘怕极了,不知为何手朝火盆伸去。
那提一把薅住她的手,“小姐,苦的人都是憎恨自己的人,何苦呢?”
孟湘湘艰难吞咽了下,香客的目光几乎要将自己灼穿,她用力抽回手,带着满腹恐惧绝望逃回了延成侯府。
如果用白漾漾的视角审视孟湘湘,她兴许是焦虑症或是抑郁症,但对于孟湘湘本人来说,没有现代的理论成果辅助,她只觉得自己到了命悬一线的境地。
回府的路上她再也不装端庄,而是疯狂地挠自己的手心、小臂……
阿沉见状不忍,按住她的手,孟湘湘一把反握回去。
阿沉怕极了,试图把手抽走,“小姐……”
“我是不是很讨厌?”
“小姐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和雅苑的人都敬您。”
“是啊,你们都敬我。”
孟湘湘倚在车窗边上,甚至想把头伸出马车。
你们都敬我,却都不爱我。
她就像阶边的流浪狗那般,趴在地上,缱绻着身子,企图能从人手中分一点点爱意,卑微乞怜着。
车刚在侯府门前停稳,孟湘湘就连滚带爬下了车。
候在门口的明婆子似乎在守株待兔,孟湘湘直接撞开明婆子,一路奔逃回和雅苑。那些婢女只能跟在她身后追着,像是甩不开的笨重尾巴。
她破门而入,把门锁死,任阿沉拍打门板,她只是把头藏在被里,死活不愿意开门。
直到万籁俱寂。
孟湘湘爬起身,抱膝坐在地上,背靠着榻。
日月轮转,她守着光线明灭一夜。
再站起身的时候,胳膊肘撞到柜子旁的一只碗,瓷片碎了一地,声音像是在心上剌开一道口子。
孟湘湘突然明白自己为何而苦。
倘若她足够明媚,周遭的人就会爱她了吧?
孟湘湘拾起碎瓷片,伏身在桌案前。
她沾了沾自己的鲜血,在白绢布上一笔一画写起来,笔力遒劲,端正好看。
“湘湘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