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黄金宫照例挂上礼灯,宫婢垂首行色匆匆,手捧御盘穿梭在宫室内,绣鞋蹭出整齐的摩挲声。
大殿金珠帘后,人影被遮掩着,若隐若现,颓废松软。
殿下大臣听着钟鼓声乐,丝毫没察觉帘后天子的变化。
直到帘后传来一声轻咳,周光霖持杯的手顿在半空中,他只是顿了一刻,立即神色恢复如常,仰首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宋婉却敏锐捕捉到丈夫神色的变化,用帕子轻轻蹭掉他下巴上沾的酒,“王爷,怎么了?”
周光霖摇摇头,安抚似的盖住宋婉的手,目光却始终紧盯着金帘之后。
此时此刻,身旁的觥筹交错,鼓乐齐鸣,都如云烟过耳。
帘后的皇帝打着颤站起身,腰背已经难以挺起。隔着庆和帝佝偻的脊背,周光霖想起他亭亭如松的兄长。
“朕。”
一旁许文忙抬手,乐声立刻停了下来,紧张的感觉像是一只手在人的肺腑间反复揉搓,大臣们面面相觑,置杯等着庆和帝往下说。
“朕有些醉了,去偏殿更衣,今儿中秋,不讲究太多,诸卿随意就好。”
话罢,两个宫婢立刻抬手扶住庆和帝,一路在珠帘的遮挡下退出百官视线。他走得极为蹒跚,甚至肩膀几次要撞破珠帘外出去,许文又要怪罪是宫婢办事不利。
乐声重起,宫婢将宫室两侧的竹帘拉开,露出了窗外皎洁圆月。另有宫婢端上流水般的菜肴,俯身跪在百官面前,御盘举得比头还高,等待贵人夹食品尝。
“侍中大人吃不得辛辣,撤下去。”
“是。”
段侍中面前的宫婢忙起身,端着的菜一个不稳当,连人带盘全跌到地上。
段侍中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两旁侍奉的大宫婢立刻会意,冷脸走上前,拽起那跌倒的宫婢就要往外走。
通常殿前失仪是重罪,圣上虽已入偏殿,但段侍中仍在。侍中之女是黄金宫中庆和帝的宠妃,在侍中大人面前失仪,亦是重罪。
那宫婢被拽起来,像是失了骨头,软绵绵一滩。整个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哆嗦着摇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段夫人厌恶地垂眼,“快快去发落,别惹侍中大人生气。”
“大人。”
段侍中面前的光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掩住,他抬起眼,看到小穆王立在他面前,根骨清朗,一身正气,手里端着盏酒杯,似是来敬酒,眉眼却不见笑意。
段侍中和小穆王政见不合,一个主和,一个主战,在朝堂吵架已久。
大过节的,二人排座格外讲究,被分得远远的,生怕一言不合在殿上又开始吵。
没想到小穆王自己来找晦气,段侍中胡子抖了下。
“小穆王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周光霖肩膀瞬间一松,胡出口气,“没什么事,大人您佳节康乐,身体康泰,家族兴旺,财源广进。”
段侍中脸颊肉都抽搐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多谢小王爷关怀。”
说罢,举起面前的杯子,对着周光霖示意。
谁知周光霖笑了下,将杯里的酒随手一泼,转头走人了。泼出来的酒水还差点溅到一旁的大尚书,吓得人往后挪了下。
段侍中还没反应过来周光霖这是唱哪出,再看眼前空荡荡一片,那本该被发落的宫婢,跟在周光霖屁股后面缩头缩脑撤下去了。他顿时感到奇耻大辱,连下巴上的白须都在颤,一砸桌子站起身,“周光霖!你狂妄!”
“段延,你无礼!”
周光霖干脆回身也冲他吼起来。
二人一个年轻气盛,一个已是暮年,疲惫感汹涌着朝段侍中卷来。他喘息着,指着周光霖道:“不知轻重的东西,你爹怎么教出你这玩意。”
他骂得极难听,周光霖就像被掐了后颈肉,本想忍下去走回座,走了两步仍觉得不对味,一个猛转身,再看向段侍中的时候,眼里全是愤恨。
段侍中被他瞪得蹙了下,紧接着就看到周光霖朝自己大步走来,一脚踢翻了桌案。
段夫人的尖叫声中,这场宫宴彻底毁了。
半个时辰后,周光霖端坐在玿阳殿,有些手足无措。慌乱间,他看向玿阳殿的铜镜,忽而想起自己的父亲。
那时候自己年幼,从不知道朝堂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以为最差不过是放条狗咬了人,就算是报仇了。直到今天,那些文人的唇枪舌剑喷来,比福川的枪林弹雨更可怕,他才明白父亲当年到底在面对什么。
庆和帝已经换了件轻快衣服,半躺半坐在椅子上,发丝不成体统垂下一缕,挂在眼前。
“光霖,知道错了吗?”
周光霖回过神,起身伏在庆和帝跟前,“臣知罪,殿前失仪,臣自愿领罚。”
“日后要与段延这个老东西纠缠的日子多了去了,你不能次次都同他吵起来。旁的不说,你年纪轻轻,他却是个糟老头,气走茬了厥过去,这算谁的?”
“段大人为国捐躯,臣钦佩!”
“周光霖!”
庆和帝被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气极了,拍了一把龙椅扶手,自己却坐不稳当,咳嗽起来。他胸口像是破碎的窗户纸,喘了半天眼睛开始红润。
“陛下……”
周光霖只是抬起手,却并不是真心要去搀庆和帝的。
庆和帝一边胸口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一边推开周光霖的手,缓了许久才道:“你终究要担起祖宗基业的。”
周光霖起身,又重重一头磕下去,“陛下是醉了,臣今日就当没听过。”
“朕并未与你说笑。”
“臣也不敢与陛下的直系血脉夺权。待四海收复,臣自会找个苑子,卸甲归田。臣亡妻是延北人,延北风景秀美,臣在延北也有个住处,臣会自己将自己发落去。”
庆和帝哑然,胸口阵阵钝痛。
这些年他多次试探过周光霖,偏偏这孩子同他父亲一样,是个滴水不漏的性子。
而至今日,他不想试探了,臣子却不愿意接下这份担子了。
庆和帝的声音嘶哑非常,“光霖,段延提起你父亲了,是吗?”
“是。”
周光霖只是淡淡应道。
“你还记得他吗?”
“这是陛下第二次问臣这个问题了。”
庆和帝张张嘴,实在想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周光霖提醒道:“中秋夜宴前,陛下亲临延北。”
“朕记起来了……啊,那时候你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周光霖不再作声。
庆和帝却拼了命要起身,手抓了几下,周光霖只是跪伏,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宫婢搀起庆和帝,扶着他艰难走到床边,庆和帝亲手推开了窗,月色瞬间流泻入宫室,照在少年将军的脸上有些凉薄。
“你父亲,周学真其人,品性正直,刚正不阿。”
庆和帝说出这些词的时候,铿锵有力,似是用全身的力气讲这些话吐出来,“他故去后,朕,是最心痛的那个。”
“如今,朕之爱子虽得朕心,然怡王之祸历历在目,皇子乃段妃所出,幼子登基,朕……怕啊!”
“陛下说这些太早,陛下风华正茂,只是稍感风寒而已,太医署医官定能医好。”
庆和帝侧首,望向周光霖,“朕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光霖还不懂朕的意思吗?”
周光霖觉得有些冷,无端不想再跪伏在地上,轻轻起身,跪坐在空荡荡的龙椅前,分外诚恳。
“臣不懂,臣先退下了。”
周光霖理了下衣袍起身,走到玿阳殿中央的香炉旁,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
“朕错了!”
“陛下现在说这些是不是为时已晚,臣早就告诫过陛下警惕段延外戚干政……”
周光霖恼火起来说着,还不忘赌气似的回身行礼,耳畔飘来的却是一声痛心疾首的痛呼。
庆和帝几乎是靠倚在宫婢身上,才能站稳,眼角的褶皱蔓延开,整个人又干又瘦,已经不是能面见百官的形容。
可珠帘遮目,又该怎么看民间百态。
庆和帝声嘶力竭,颤声唤道:“大哥,我错了。”
出黄金宫,月色在朱雀大街上,如水波荡漾,衬得整座花浊都如梦似幻。
身后恍然传来声不正经的一声感叹,“入秋了啊,花浊凉飕飕的,不知道延北什么风貌了。”
周光霖一哆嗦,看着姚仇大步走在自己身边,没好气白了眼,“姚将军今天告病不去宫宴,在这儿乱走,是想去哪家打秋风吗?”
姚仇摸了摸下巴上的青胡渣,嘴里酝酿半天,一把揽过周光霖,叹声道:“走,喝酒去。”
“我夫人还在等我!”
“宋婉?”
“不然还是谁?”
“也是,总不能是孟湘湘。”
周光霖默了下,回望一眼黄金宫,招呼身旁小厮道:“你去同夫人讲,我与姚将军在书房共饮,别等我了。”
小厮笑着应一声,快步追着远去的马车走了。
姚仇瞪周光霖一眼,“竟是个怕娘子的,你就不回去,宋婉还能把你皮扒了?”
“湘湘说了,我要听宋婉的,不能惹她生气。姑娘家生气对身体不好,容易得什么结节。我不懂,但总归不能惹宋婉生气。”
“孟湘湘就这些歪理多。”
姚仇吸了下鼻子,看东西的视线都模糊起来。
两个人说着细碎小话,一路遛弯回了王府,搬出一张小方桌,坐在枯枝木兰前对饮。
姚仇道:“前些日子讲月息山的详细军报写了个折子呈上去,一点动静都没有。段延他祖宗玩意的,我扔个石头进水里还能扑腾出水花呢,他狗日的……”
“别骂来骂去了,想想怎么给圣上擦屁股吧。”
周光霖头往后仰,“疆土未收复,又来了个外戚干政,现在他皇帝想把这烂摊子丢给我,门儿都没有。”
“要不你接了算了,你接了哥哥我也发达了。”
“全都城就将军你最发达。”周光霖啧他一嘴,微微眯起眼,醉意萦绕在头脑间,“我不接。”
姚仇放下杯子,亦是醉醺醺问他,“因为君臣礼节?”
“因为我累,我不想干了。”
姚仇愣了下,品了品嘴里的酒味,点点头,“是,这些年辛苦你了。”
穆王,郑子潇,孟湘湘,扶明,这些年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严父,长兄,长姐,挚友,到最后本该一团花团锦簇,就剩下周光霖一个人。从幼小纨绔,守着四方的穆王府,又像是守着合扇万里,一路走过来。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足形容。
“周光霖啊……”
“干嘛。”
“恨吗?”
周光霖想了想,“一直恨也挺难的,我就是有点累。”
“会好起来的。”
“嗯。”
姚仇苦笑道:“我有时候也很想阿青,想她眉眼笑盈盈的样子,阿青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她虽然出身不好,但她杀了周学卉,她是世间最晶莹剔透的女子。我偶尔也会想起来郑子潇,你说他这个人吧,看着如沐春风温温和和的,人跑都跑了,跟孟湘湘过小日子就是,何必再折腾这么一出。人都喜欢自困自苦啊,本将军以后也要去寺里看看,研究研究这些道理。诶,你知道你郑大哥多年前在普照寺半夜发疯砍我吗?还是一个大师点化的,真神了,我看这些年我过得不痛快,也有点发疯的倾向,也得被点化一下,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周光霖?周光霖?”
姚仇转头,周光霖已经抱着膝睡过去了。月色朦胧下,他的眉眼格外清晰,端正的出奇,一点荒唐纨绔的影子都没有。
“狗东西,和你大哥一个德性。”
姚仇白他一眼,自己也倚着木兰,望向圆月叹声道:“你说他们都走了,留咱们干什么呢?”
“去他娘的,不想了,你睡我也睡咯。”
青草根蹭在周光霖的脸颊侧,水灵灵的,丝丝凉意让他一直清醒,听姚仇呼吸均匀后,他才翻身,蹑手蹑脚爬起来。
爬起来后第一件事,周光霖把和眼前的泪珠擦掉,鼻头一阵又一阵发酸。
他太久没哭过了,怕宋婉害怕,不能哭;怕将士们害怕,不能哭;怕群臣害怕,不能哭,到现在骤然回忆起往事,泪如雨下,根本止不住。
泪水糊在眼眶里,眼前的四方庭院都朦胧起来。月光在庭院中仿佛有了气味,一点点弥散开,周光霖好像看到一盏格外亮的灯。
灯下一个秀美的姑娘端着个盒子走出来,皓齿明眸,笑盈盈的,漂亮极了。
“湘湘……”
眼前孟湘湘穿着古怪的衣衫,端着盒子走向郑子潇,打开后取出个月饼,递了过去,嘴里说着什么,似乎在道:“你尝尝?”
“湘湘!子潇!是你们吗?”
郑子潇也将那一头君子风雅的头发剪到寸断,低头咬了口,立刻回馈给孟湘湘一个温暖的笑。
“子潇,子潇,你在哪,你怎么不理我!”
两个人坐在一起,似是聊着天,你一口我一口地分月饼。
周光霖冲到那片月光下,想要伸手去捉他们,却总捉不见,他们如烟如雾,瞬间就消散在指尖,又重新聚拢。
就像人的缘分那样,聚散无常。
他怎么能求和天地同寿呢,人总是要散去的。
“湘湘,子潇,你们到底在哪……”
周光霖呜咽出声,身子一软跪坐在地上,目光一刻也不敢从月光中移开。
“为什么你们把我丢下了。”
他开始放弃去捉摸什么,无力地垂下手,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着。直到此刻,小穆王才不是小穆王,他是周光霖,是个喜欢赏花遛鸟的小胖子。
“你们不能带我一起走,我真的好想你们。”
“我……好累啊。”
临睡着前,周光霖都是看着那片浓浓的月色,画面里的人已经消散去,可他还是死盯着,盯到眼睛仿佛要凸出去。
他执着到疯魔,临睡着前,却又是带着笑意的。
还好,当年人,故去后,不需要问原由,已经过上好日子了。
世上果真有极乐。
第二日,姚仇是被小孩那狗尾巴草扫脸扫醒的。
姚仇揉揉发痒的鼻,支起身子看着眼前趴在自己身上的小娃娃,“你……别扫了别扫了。”
“娘亲,将军叔叔醒了。”
宋婉站在廊柱旁,身形聘婷,“醒了就好,我让人煮了点汤,将军喝下去再走吧,或者在府里多留一会也行。”
姚仇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头大,如此丑态不敢见周光霖家眷。她忽闪着手把小孩哄下去,转头看向周光霖,还睡得迷迷糊糊。
自己揉头的功夫,周光霖已经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显然也没睡醒。
“你昨晚是不是喊谁了?”
周光霖支起身子,僵了下笑道:“没有。”
他利索起身,宋婉立刻送上来件外袍给他披上,“入秋早上有风,王爷小心着凉。”
“好。”
姚仇坐在地上耍赖,“呦呦呦,有了夫人就是好。”
宋婉笑起来,“那姚将军还不快娶个娘子回家?”
“不啦,本将军心里只有阿青。”
姚仇爬起来,大步就要往外走,走两步觉得不对又折返回来,问周光霖,“你真没事?”
周光霖神色如常,“没事啊?”
“是不是昨晚哭了?”
“你听错了。”
姚仇摸摸后脑,蹲在他面前,周光霖转身超屋里走。
姚仇忙问,“你干嘛去?”
“写奏折。”
“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收复月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