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射”一门开始。
一轮过去,三十人只剩下了十二人。
场上,贺院判和一众夫子先生都坐在那里。
一众白胡子老头里,闻檀百无聊赖地坐在最末的位置。
——今日的“襄尺”,帝王也让他代劳。
闻檀懒得管一众诡异到极致的目光。
他懒懒撑着下巴,秾华瑰丽的眼睛放空,一眼看去便知在神游太虚。
竞场正在分组和介绍考生。
姜杳和游渡朝作为评分最高的两个,被分在了两组,游渡朝先,姜杳后。
姜杳这两日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她干脆深居简出,除了箭场和寝楼,根本不露面。
但架不住今日她要出场。
“第二组第一位,姜二小姐,姜杳——”
挺拔纤秀的女孩子走过旁边的观众台时,听到了隐隐的吸气声。
她眼皮微抬,掠来一眼。
烟柳和霜浓今日特地为她画了个不同以往的妆。
长眉快没入鬓角,眼尾被刻意扫出了一点锋锐的上挑弧度,天光似的凛冽。
薄而白的眼皮上了一点色,一改往日清透无害的纯澈,满是自矜自持的冷淡。
若往日是触手可及的山间梨花,今日便是天山雪。
高不可攀。
“等到时候拿了第一,这样比较有架势”——向来话少的霜浓这样解释,对于这样胆大包天的狂妄,谨小慎微的烟柳居然也不斥责她,还给姜杳的眼尾又加重了点颜色。
不管结果怎么样,她俩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一半。
姜杳在心里发笑,场上的人都在看她们家姑娘。
姜杳左手按住胸口,朝着观众席微微一躬身。
这是燕朝尚未入关时的礼节,老牌勋贵子女常用,下面学生们大多都是跟随入关的世家后代,吃这一套,掌声也响起来。
所有人都在好奇。
当时射箭根本拉不开弓的姜杳,今日是像上次御马一样大出风头,还是平平无奇,甚至仍然是那副柔弱不堪的模样?
介绍完第二组的考生,上面的人又念了这一组守擂者的名字。
“第二组守擂,沈鎏——”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集在高马尾少年身上。
他今日穿的仍然很是矜贵,长靴、发辫的宝石似乎又换了一批,连弓囊都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流转中着一条一条的光。
“看,烟柳口中价值连城的流光丝,沈家拿它当绣弓囊。”
姜杳一眼扫过去,和系统说小话。
系统的注意点不在这。
“发辫上的宝石也换了,那一串是翡翠粒子吗?
静默两秒。
一人一系统同时感概。
“真有钱啊。”
不同于脑海中的轻松,台下已然哗然。
翁绮翁纯对视一眼,脸色发青。
她们之前探过底,沈鎏不会来第二组的!
其他人也议论纷纷。
“分组是怎么分的?故意的?第一组的守擂者就是个中等水平,第二组放沈鎏?”
“开什么玩笑呢?!”
“规则里只要守擂第一,这一组统统淘汰!”
常恩郡主也皱起了眉。
“沈鎏从入横阙以来,箭术一样就没落过第二。”
姜晚静静地望着,唇边有种意味不明的神色。
她面上不显,只是怜悯似的叹息了一声。
“何止只是蝉联榜首。”
刘玉没太明白,扯了扯旁边姚瑭的袖子。
“这是什么意思?”
“沈鎏箭术不是一般的厉害,他受那位现在生死不明的定远将军教导,百里之外取人首级乃是常事,今日他若守擂,第二组基本是绝无继续的可能。”
姚瑭低声解释。
“除非姜杳力压他拿下第一,不然……”
“不然就是淘汰。”
李如嘉接上了姚瑭的话。
她置身事外,说得也有种隔岸观火的冷静。
“我当时还在想,若我是沈鎏,我如何破这个让我颜面丢尽的赌局?”
姜杳抬眸,恰好和沈鎏对视。
他居然没带那种挑衅的神色。
少年眼眸漆黑,望向姜杳的眼神也是淡淡的。
两人视线相交,各自错开了眼睛。
李如嘉仍然在说话。
“第一种,也是最阳谋的方法,便是把我放在第二组。”
这边的议论姜杳并不知道。
她只是心中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
女孩子垂下眼睛,开始戴武扳指,绑护臂。
但不远处议论声渐大,似乎像是吵了起来。
“怎么,你也想做这种‘声名满燕京’的女人?好女人家谁会这样?”
“做去!看看到时候有没有人还敢娶你!”
那边女声似乎也很生气,争执了几句,然后突然传出一声惊呼。
那个破口大骂的学生,竟然是直接动手推搡了这姑娘。
那女孩子似乎也没料到眼前人敢直接动手,她本就站在最前面,这样也站不稳,径直被推搡了出去!
人群都惊愕住。
这样直直摔出去,定然摔下观众台!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伸手,猛然拽住了女孩的胳膊。
那人竟是纯靠手臂力量,将女孩整个人“提”了起来!
所有目光都冲她而去。
赫然是护臂还挂在臂弯的姜杳。
她手指和虎口被女孩惊慌之下用力抓破,丝丝地渗出了血来。
系统知道,姜杳的手臂也被撞青了。
力量buff只是增加攻击性,她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刀枪不入、毫发无伤?
但姜杳表情淡定,似乎一点感觉不到痛。
那人似乎也被她吓到,叫骂猛然停止,对上了那双凉而锋锐的眼。
“好好说话,动什么手?”
姜杳轻笑了一声,撑手让惊魂未定的姑娘借力回到观众台上,并不接她不住的道谢,转身便走。
竟然意外有几分冷淡的吸引力。
这只是个小插曲,姜杳并未放在心上。
系统:“嘶……怎么手都被抓破了!”
姜杳看了一眼虎口,浑不在意。
“回去可能血都止住了,没大事。”
那小姑娘指甲染了蔻丹,和血丝混在一起,反而看着有些吓人。
姜杳突然眼神一凝。
“统。帮我制造一个无菌点的环境,我怕感染。以及时刻检测附近是否有毒药之类的东西。”
系统应下。
“你放心。”
一人一系统说话期间,物资人员便将统一配备的箭囊下发。
姜杳确认弓和箭没有断裂的问题,便没再检查。
两组由于人少,一起进行考校。
一共五场,分别是白矢、参连、剡注、襄尺和井仪。
姜杳戴好护臂,注视正在准备的第一组。
游渡朝等守擂者射箭过后,作为本组考生成绩第一,率先上场。
第一场是“剡注”。
剡注,谓矢发之疾,瞄时短促,上箭即放箭而中。①
换句话说,这一场的要求是箭的速度非常快,像疾风一样。
少年眯起眼睛,迅速挽弓搭箭。
他的速度极快,长箭转眼飞出,没入靶心!
场下掌声雷动。
赞叹声也不绝于耳。
“到底是‘天下兵马三分出幽州’的游氏子弟……”
“好快的箭法!”
一场三次,游渡朝次次飞快,三箭都是上弦既出,不是九环便是红心。
下面有几个夫子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也有人笑起来。
“破岳和他家平阙不是不教这个小的吗?”
那老者一捻胡须。
关夫子眼睛同样一眨不眨。
“游家这个二小子若是不教,纯靠自己都能练成这个本事……”
“那这可是个天才了。”
“剡注”最追求速度。
一组很快完成。
这一场实力都不错,但由于快,毕竟无法完好瞄准,中箭基本都是七八环的样子。
佼佼者如游渡朝和另外一位,九环和红心都是有的。
游渡朝暂时领先。
第二组。
沈鎏用的是自己的檀木弓。
他的木扳指在阳光下焕发一种奇异的色泽。
姜杳早就觉得他像鹰隼,却在他眯起眼睛的一瞬间,觉得前所未有地看到了一只化了人形的鹰。
挽弓、搭箭。
正中红心!
台下轰然叫好。
姜晚听着人群的欢呼声,眼里怜悯的情绪更重了。
是她狭隘了。
在偶然偷听到一些事情之后,她已经完全放平了心态。
为什么要和姜杳斗呢?
她们根本就不是同路人。
眉目精巧的人满眼慈悲似的望着台上候考的少女。
姜杳赢不了的。
她必输无疑。
沈鎏三箭很快射完。
他的箭法确实名不虚传,比被称一声“天才”的游渡朝还要强——三箭全部正中红心。
只有一箭微微偏了些,在红心边缘,但仍然是十环。
他放下弓,对姜杳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
姜杳想。
不挑衅、不作妖。
但目光里面藏着东西。
她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
在各种黑料准备倒在她头上之前,她的竞争者们都是这个眼神。
沈鎏倒不了什么黑料,他在藏着什么?
他为了不输,真的只会光明正大比试吗?
轮到她了。
姜杳上台的时候,头猛然觉得一轻。
她的脚步稍微晃了下。
系统注意到了这一点。
它瞬间忧心:“怎么回事?”
“问题不大。”
姜杳摩挲了一下扳指,“你帮我检查身体,我先把这一局过完。”
再古怪,在绝对的熟悉和实力面前,她都无所畏惧。
“剡注”。
师父最喜欢训练她的项目之一。
“挽弓的那一刻,你的眼睛便是弓和红心都要看到!”
“剡注剡注,我就是要你快还准,你快若不准,那射箭的意义何在?若是光准不快,遇到敌人,人家还等你拉满这张弓?”
她眯起眼睛。
挽弓搭箭,瞬间离弦。
正中红心!
台下倒吸凉气的声音又出现了。
“这速度比你我如何?”
关夫子突然扯住右边一个老者。
老者是个好脾气,笑起来。
“相差还是有的,和游渡朝、沈鎏不相上下。”
关夫子遗憾地摇摇头,“我看不然。”
从始至终都没出声的闻檀轻声笑起来。
他终于从那种神游太虚的状态游离回来。
抬眼的时候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神色。
“她在藏拙。”
他轻声说。
谈话间,姜杳其余两箭也发完。
她的速度更快、更果决,眼神专注而漠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靶子上。
三箭同时正中红心。
和沈鎏一样……甚至更胜一筹的成绩。
因为三箭,同时插于一处。
靶心上没有第二个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