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司的档案阁是座老建筑了,当初大熙立朝之时建的,监察司成立后便被并入监察司机构,百十年来安然无事,如今说句年老失修实在不为过。
三个大男人顶着兜帽进的门,在翻动文书时却还是偶尔会被漫起的粉尘呛到,所幸三人的目标只是近些年与水相关的案件,范围也不算太广,顺利的在一个时辰内找到了最可能的那个案子——一年多前的通州溃提案,以及之后发展出的灾银贪腐案。
这案子距今时间不远,扯得上朝廷官员,牵连也够广。
方多病乍喜之下拍了拍手上那份案宗,自书页上抖出一阵灰尘弥漫开来。
“得来全不费工夫!还得是少爷我咳、咳咳……”他连忙扯过斗篷一角遮面,另一边手猛地挥了几下,“好大的灰,快走。”
书阁外间的大堂,两位老案丞日常多在这里活动,还算干净。
三人将带出的相关卷宗证物细看一遍,各自陷入沉思。
前年通州秋汛,连日暴雨,致多地河堤溃口,洪水奔涌淹了十几个城村,近乎半个通州。
且先不说修筑河堤时是否有亏空烂造之事,只说朝廷下发百万两赈灾库银后,皇帝收到某位通州官吏密报,竟言通州实际未收到半两银子!这百万两之巨的银钱不翼而飞了。
皇帝当庭震怒,下旨由太子担责探明灾银失踪案。
而经查实,这笔灾银在送去通州的途中,就已经被各阶级的关卡瓜分了大半,剩下为数不多的银子到通州地界时,距离灾情爆发已过月余。许多灾民或迁徙或自困通州皆是饥不饱腹,更有不少人早沦落成了山匪,就那么正好的劫走了剩下的灾银,使得这贪腐案最终直达天听。
李莲花翻着那本收缴上来的贪污账册,上面一笔一厘地记录着百万两灾银分流之处,所俱名的官吏皆已按律革处。
只不过刚翻了几页,李莲花就发现账册有所缺漏,轻咦一声问:“杨大人,当初带回账册时应该是多番磨难吧,这账本中的这几页被人撕毁了。”
何止是多番磨难,那些牵扯其中的权贵又怎会甘愿束手待毙。
得到账册后太子便果断带着人手回京,可惜走露了风声,一路上遇到的杀手不下百人,更是在离京不过十里的河岸边发生了一场乱战。
杨昀春长叹一声,惋惜道:“账册在争斗中被乱贼撕去了几页,纸张飘入水中后墨迹氤氲不可分辨。可惜了,账册只有一本,那些漏网之鱼再无人可知了。”
一旁的方多病也跟着气上心头。
这起贪腐案披露出来时,他还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漠北追凶,待回京后能听到的也不过是些街巷坊口的闲谈罢了,如今听了案子内情,不由沉声道:“这些贪官污吏实在可恨,为一己私利不顾万民生计。”青年人带着勇往直前的正义之心,看向一边仍是一脸平静的人,“李莲花,你,和我,我们一定要把这些漏网之鱼找出来,绳之以法,以慰黎民!”
这种无头案无论到哪个衙门里都是烫手山芋,几个地方推来诿去,至今没有半点头绪,都只当是已经结案了。可方多病是拿李莲花当神人的,能有求必应的那种!甚至杨昀春也跟着坚定点头朝李莲花看去。
李莲花倒觉得有些好笑,然后他就真的笑了:“也不是不行……”
方多病、杨昀春:“!”
真是神人!
“就是有点迟了。”李莲花指尖轻点陈年案宗,又点了点新的五本案宗,“估计都在这里了。”还没有名正言顺地将他们的罪行昭告天下,苦主们就已经自己来报仇了。
其余两人得了暗示,再将几桩案情连起推想,一切顺理成章。
“李先生的意思是……”杨昀春深吸口气,“还有人记得账册名单,但限于没有证据,便与几个家破人亡的凶手一起施行了报复!”
案子是太子查的,账册是太子的僚属找到的,若说还有谁……
话到这里,点到即止。
方多病反复地翻着那本账册,得出结论:“真是迟了,依这记账人的记录习惯,缺失的这三页上所记录的人数少则三人、多则六人,已有五人遇害,不知是否还有第六人。”
恍惚间,方多病像是又回到了香山女宅的那间厢房,当时他与李莲花交心而谈,既怜惜众位姑娘的遭遇,也被自己的一心求真之道所苦,是李莲花的几句劝慰让他明白初心不易,吾辈当持身为正无畏前行。
此时他再朝李莲花看去,而李莲花的神情仍是淡淡,还给他递了个白眼:“看我做什么?”
虽然是人命关天,但他去哪找这不知有无的第六人!这笨小宝真当他是狐狸成精吗?
别过头,方多病讪讪地摸摸鼻尖。啧,又被这老狐狸装到了,车到山前自有路。
要保持心态,冷静!
商议好接下来先由杨昀春带着监察司部众去探访五个凶手间的其他关联后,三人快步出了档案阁的大门,深吸了口干净清透的空气,临分别时李莲花还再三地恳请杨昀春:“杨大人,这楼的问题实在不该再拖了,这天干物燥防火防虫,还是得以安全为上。”
方多病在一旁连连拱手,虽然他一字未说,但内心的述求表达得很明确了,毕竟相较于李莲花,接下来几年都得常驻京城的他才是那个更可能跟档案阁打交道的人。
之后,李莲花一回家就见李绵白喊着师父迎了过来。
“等下。”
他脱下斗篷拎着,而后才牵起小姑娘的手往后院走去,在路上李绵白就迫不及待地问起了他们的收获,下午她虽然在昭翎府里,可是对这事也惦念了一下午,李莲花好笑,温声将案情进展都告诉了她。
到了后院,李莲花找了个盆打水浸湿斗篷,准备开始洗衣服,打算趁天还没黑先洗完晾上,估计明日见面时就能还给方小宝了。
柏颜公主的府上没多少仆从,大部分的事情夫妻两人还是习惯自己动手,只不过斗篷刚开始洗,被突然出现的管事大娘瞧见了。
“唉呀!驸马老爷这是要羞煞我等吗?”
管事的陈大娘也是位妙人,抹着脸上看不见的眼泪、哭爹喊娘地夺走了李莲花手上的木盆,好似谁不让她干活,她就要去哭倒公主府的围墙。
李莲花满脸错愕,看着陈大娘蹲坐在他原来的小竹椅上吭哧吭哧地洗起衣服,一双湿漉漉的手不知该何处安放。
李莲花,天下第一!
被管事大娘抢走了洗衣盆。
为碧茶所害多年缠绵病榻仍旧大难不死,十年归来仍可手推万圣道脚踢笛魔头。
他被抢了……
“噗!哈哈哈哈哈!”
原本站在后面看笑话,还两手捂着嘴的李绵白终于是憋不住了笑出了声,然后眼见着她师父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忆起自己往日被教训的场景,一阵战栗袭上心头,她抖了个激灵拔腿就往院子外跑。
李莲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脚步一晃就追了上去,抬手勾住了李绵白的后颈子。
“哎呀师父,又不是我抢你的东西,哪有这样找徒弟撒气的!”李绵白软着嗓音喊屈,“师父放过小白这次吧,以后不敢了!人家衣领子都被你弄湿了。”
李莲花心里受用,面上却是扬着嘴角哼了一声:“谁让某个小丫头跑得慢?再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找你撒气怎么了?”
当初轻功不练练好,跑都跑不过别人,而且明知道自己跑不快,还爱招惹人。
也不等李绵白开口狡辩,李莲花贴身过去伸手一搂,带着小姑娘几下飞回了他们的主院。
小丫头有段时间没好好教育了,需要师父温柔的教导。
暮色渐深,两人的戏笑打闹在床尾收了场。
一夜过后,清晨。
小厨房里的灶台上还温着剩了一大半的小米粥,李莲花和李绵白各自捧着一碗粥,就着几碟小菜酱肉和蛋黄流油的咸鸭蛋,早饭吃得喷香。
不多时院里就有了另外的动静,是方多病背着昭翎跳了过来,见院主人两个正在吃早饭,乐了。
“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方大少一边得意着,一边将昭翎安置在李绵白旁边,自顾自地去小厨房盛了两碗粥,招呼着昭翎一起用早膳,难得能占点抠门狐狸的便宜。
昭翎也很开心,在桌上和李绵白凑在一起聊七聊八。
好不容易将孩子交给放心的奶嬷嬷照顾一天,她也变回了当初毅然出宫追着方多病跑江湖时的样子。
席间方多病忍不住问起李莲花今日的打算,李莲花懒得搭理,依着食不言的老话让他自己去想。
看李莲花脸上仿佛写了五个字——吃吃,不吃走,方多病连忙闭嘴,多扒了两口粥。
监察司的人办事还是有一手的,四人刚吃完早膳开始整理碗筷时,便有杨昀春携着消息上门拜访。
杨昀春面上略有倦容,看来这一晚监察司的人都很忙碌。
果真不出所料,那五位凶犯籍贯都在通州,他们能接近被杀的官员,或多或少都走了某个人的关系,那就是一品悦来的老板——沉月公子。
这几年间一品悦来的产业几乎开遍了大熙,而沉月公子作为所有者也跟着名声鹊起,不论在江湖还是民间,口风都很正派,端的是一位朗月风清的雅正公子。
更何况,监察司的人在凶手陈衍的所有物中,发现了一封未寄出的信件,他在信上所述必不负恩人所望要令孙盛伏诛。
而这封信便是写给沉月公子的。
更有甚者,昨日夜审陈衍时,他经不住拷问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受沉月公子指使行凶,这证据已是确凿。
杨昀春讲的这番话令在场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眼,这水落石出的戏码是不是太巧合了一点啊。
更巧的是,今日是一品悦来查账的日子,沉月公子他一定会出现在一品悦来酒楼!
最终还是杨昀春抱拳行了一礼:“我监察司属下已经在酒楼内外设防,只差沉月公子现身,不知各位是否愿意一同前去压阵?”
这话本不必说,毕竟抓人是监察司的事,可是李莲花和方多病已经在案子里帮了大忙,一同前去并无不可,他盘算着李先生和方公子应该会想要个始终。
几人结伴正走到门口,李莲花突然哎呀了一声,朝另几人说他有东西忘拿了要回房去取,让他们先去一品悦来抓人,他稍后就赶上。
李绵白忧心道:“师父,要不小白和你一起去吧?”
李莲花直说不用,摆摆手把人往路上赶。
方多病拉着跃跃欲试的昭翎在一旁站着,他的沉默简直震耳欲聋,这老狐狸肯定又发现了什么要孤身犯险了,不过李莲花现在智、力不俗,不像从前那般病弱,所以他也并不担心。
李绵白、方多病、昭翎,还有杨昀春四人一同去了一品悦来酒楼。
这酒楼不愧是京里最受欢迎的酒楼,不说好酒好菜,单看它的装潢便颇具风雅,不见多少金玉摆饰,倒是挂着不少文人字画、稀奇花草,完全不似普通的酒肉之地那般油腻俗气。
四人找了二楼正对大门的包间,敞着门,一面闲聊着一面不经意地注意着酒楼的门口。
果不其然,辰时刚过便有一位执扇的书生公子领着两个健仆走了进来,看酒楼掌柜殷情迎上去的样子,这公子便是沉月无疑了。
等确定沉月公子上了酒楼三层的某个房间,杨昀春打出信号,埋伏好的监察司众人一拥而出,控制了酒楼里的所有人。
杨昀春和方多病将两个姑娘先安置在安全的拐角,然后带人撞开了三楼的房门,就见那沉月公子正老神在在地坐于堆满账册书籍的桌案后,见到他们进来也并不惊讶,甚至还露出了解脱的笑容,好似等来了期待已久的访客。
“我知道你们会来,比我想象的更早一点,监察司真不愧是监察司,刑赏权罚当为天子利器。”
昭翎和李绵白从后面进来时,沉月还起身行了礼。
见他这样,方多病难免惋惜:“你这又是何苦?”
本是清俊佳人,何必以身犯法。
“我何苦?”
沉月从腰间抽出那把折扇,慢慢展开,檀木的扇骨和寻常的扇面,扇面上是一副匠气颇重的山水画,也无名家题字落款,这样的扇子放街边小摊上也多半无人问津,但他却很珍惜。
“这是家父所制,两年前我远行时随手从家中带出来的,如今想再要,却不会再有了。”
场面一时安静,李绵白张了张口,复又紧阖。昭翎不明所以想问话,被方多病一把按住了嘴,遂瞪了方多病一眼。
杨昀春握紧拳面上闪过悲色,他低声道:“通州地处中原南,产檀木,匠人多制扇……”
“是,家父是制扇的匠人……”
沉月公子有了这一品悦来后本想带着他的老父,可是老人家不愿,他只能每年节庆回家探亲,却不想两年前的那次探亲,是父子相见的最后一面。
通州灾情发生后他即刻动身赶了回去,却没能找到父亲……的下落,后来也是他帮助太子夺到了账册,更是完整地翻看过一遍,后来册页遗失,沉月便成了唯一知道那缺失的名单之人,可是他状告无门啊!
沉月的眼圈泛起赤红,他也想过上报,可难道凭他一人空口白牙能指证五位朝廷大员么?
所幸他还救了几个同道中人,才能谋划了这几起谋杀案,现在纸包不住火了,他亦情愿伏诛。
沉月被杨昀春带回了监察司,剩下三人在街边相视一叹,这事真是……太糟心了啊。
眼见日头渐高,方多病带着昭翎和李绵白找了个糖水小摊稍坐,还点了四份糖水。
“李莲花怎么还没到啊?”方多病嘟囔着,“这边事都了结了,可别连糖水他都赶不上热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