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心蛊毒暂时被压制,随时可能复发,只能远赴雾水谷求医问药。
北燕方面,派镇国帝姬亲自护送,一为重视,二为歉意。
浑图可汗御笔写下通关文书,队伍直走官道南下,大大缩减行程。
五月初五,抵达南疆雾水谷外。
谷中规矩,若无指引,不得擅入。秦钟所书引信,仅允许李书音独自进谷。
任务完成,完颜明珠在谷外告辞,当即踏上归途。
雾水谷乃医家集成之地,十余日,蛊毒残余尽数清除。
将息调养,到五月底,李书音已恢复大半活力。
仲夏之月,万物方盛,绿遍山原。
仰金大叔家小女儿明日出阁,按照风俗,今天邀请小姐妹们到沁心湖许愿。
当下,谷中仅李书音一位贵客。加之,她的翻译阿朵和准新娘关系甚好。所以,她亦在被邀之列。
晨光熹微,清霜化露。少女们身着美丽的苗疆民族服饰,行进在田埂山路,欢声笑语。
不久,来到目的地沁心湖。
四股活泉汇聚盆地,形成一汪清泉湖。向东南方向奔去,那条河乃雾水谷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河岸两边树高林密,中段经过一片瘴雾林。听闻那段路机关密布凶险万分,若无专门渡船人接应,凶多吉少。
进谷之人,皆以黑绫覆眼。所乘乌篷船周身也被黑布遮盖,完全看不见半点光。
以前,李书音没坐过船,上次进谷,还吐了两回。
沁心湖畔有棵千年古桑树,被谷中视作吉祥物。李书音初次上岸,就注意到它了。
休息片刻,少女们嬉嬉闹闹地开始挂牌。牌子事先准备好,写了心愿,只等挂上去。
“阿音。”阿朵叫唤,挥手招呼,“快来,这个位置好,留给你。”
李书音站在丈把开外,含笑摇摇头:“我没写。”
“天,菩萨!”阿朵惊呼,小跑过来,果然见她牌子上空空如也,“你咋不写?出阁愿最灵验,大好机会嘞。”
“我不知该写点什么。”她不好意思地搓搓木牌。
“执指之手与子偕老、愿君心似我心、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想到什么写什么。我给你说,咱们雾水谷出阁愿,就属求姻缘最灵验。你难得碰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阿朵絮叨一堆,忽然,脑门儿一亮,投去怀疑眼神。
“你别跟我说,你没心上人。”
“嗯……”她斟酌字句,抿嘴蹙眉,“应该……没有。”
“天!不会吧。我的菩萨诶!你今年十七了,你就没有对哪个俏郎君动过心思?”
李书音笑而不语。
“算了算了,你先挂许愿牌。今晚子时之前,把内容填上去都作数。”
阿朵三步两回头,叮嘱莫忘时间。
千年桑树参天如盖,红绸翻飞,湖风掠过树梢,许愿牌哗啦啦地响,似乎在向上苍传达凡人心愿。
她在树下仰望,掌心紧握许愿牌。
哪个少女不怀春?意中人在远方,心乎爱矣,心中藏之。
与那人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所有心愿,皆为妄念。
许愿罢,大伙儿携手到新娘家布置闺房。
忙到亥时初,李书音和阿朵住得较远,提前告辞。
天空飘起濛濛细雨,两人准备迎风冒雨跑回家。谁知在龙门口撞见了哥哥长生。
长生今年二十一,浓眉大眼,形象硬朗,憨厚淳朴。
身为谷主亲传弟子,他深谙岐黄之道,本事过硬。
钻研医学之余,点瓜种豆、插秧砍柴,样样拿手。
谷中人讲,他拥有文人智慧,兼具庄稼汉的朴质,是大爷大娘心中女婿的最佳人选。
无奈,他至今心如止水,从未谈及儿女情长。
但阿朵发现,她哥在见到阿音第一眼就春心萌动了。
这段时间,长生跑前跑后地照顾,乐在其中,快找不着北了。
阿朵觉得,出于兄妹情分,自己有必要找个时间跟亲哥讲明白,阿音非池中之物,惦念不得!
翻过梯田,再走一段青石板梯子路,半山腰门口挂两个红灯笼那户人家,就是阿朵家。
山腰排水方便,但依然建吊脚楼。西厢一楼堆草料,二楼作闺房。
最近阿嬷觉浅,阿朵陪老人家两晚,李书音一个人睡厢房。
雨打屋瓴,滴落芭蕉叶,窸窸窣窣,催人入睡。
可李书音辗转反侧,摸黑点灯。
松木长条桌临窗,那枚空无一字的许愿牌躺在上面。
她坐在床沿,怔怔地盯着它。
如果关于魏书,那并非不知该写什么,而是心愿太多,一个牌子不够写呢。
‘子时之前挂上去都作数,别错过时辰。’
阿朵的话,犹如催人之鞭,响彻脑海。李书音感觉自己快压不住内心悸动,趿着拖鞋走过去,手持牌子凝思。
此时几更?
不知能否赶上截止时间……
迅急穿衣套鞋,提灯下楼,披蓑衣戴斗笠出门。
长生口渴,欲往楼下厨房喝水,开门正巧看见走远的灯火。换了鞋子,随便薅件大衣披着,忙后脚跟去。
自幼生长于谷中,哪里爬坡上坎,哪里横着沟渠,哪里有低洼水凼,长生了如指掌。因此,即使没有照明,他也能健步如飞。
悄悄跟着李书音,不为别的,只为暗中保护。
看她直奔沁心湖,长生以为她想趁夜离开雾水谷。无人引领,独自穿行瘴雾林,可绝非明智之举。
心生害怕,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幸好,虚惊一场。
她只是去湖畔挂许愿牌。
*
六月初一,拂晓,李书音起个大早,原说去仰金大叔家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阿朵劝她,说她一个病人就好好歇着,等会儿带她过去吃早饭。
反正都起了,她索性像往天一样爬山锻炼。
山巅矗立一座清风亭,她爱登高望远,等日出。
山下,青松翠竹,惠风和畅。田埂上,四五个村妇结伴往仰金大叔家去,端簸箕、提砧板、背菜……她们提前去准备早饭,晚些就要为正席忙活了。
东南方向,乌篷船靠近渡口。
船家支竹篙刹住,待停稳,船中钻出一个青衣男子。
船家拴好绳子,又帮忙从船舱抬出一个大箱子。
谷中居民生活简朴,一应物什自给自足,服饰很具民族特色。
因此,那突然出现的青衣男子,一下子就抓住了李书音眼球。
但她没有刻意探究来者何人,认为他和自己一样,来谷中治病罢了。
静待两盏茶功夫,一轮红日探出云层,霞光万道。
打完一套八段锦,抬手揩汗,她只觉浑身舒畅。落座休息,后脑勺枕着美人靠栏杆,仰头闭眼,感受清风拂面,好不惬意。
歇息片刻,准备打道回府。睁开眼睛,余光瞥见一缕青色。
腾地坐直身子,定睛细看,正是那令她魂牵梦萦之人!
魏溪亭安静地站在路口,眉眼带笑。右手拿着个木匣子,巴掌大,紫檀木材质,翻盖镂空雕花。角度不对,暂时看不清纹样。
李书音不知他何时站在那里的。
彼此互望,依稀仿佛能从对方眼里,窥见一丝隐于岁月长河的别样情绪。
清晨,山间大雾还未散尽,晨光照耀下,像人间仙境,如梦似幻。
李书音呆愣愣地缓缓起身,有些难以相信。
千年桑树许愿,当真这么灵?灵验到昨晚挂牌子,今早就实现?
“你好些了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惊觉不是身处梦境。霎时,整颗心怦怦地响,手指紧张地拽着裙摆。
“嗯。”她杵在原地,不敢眨眼,“你呢?别来无恙?”
“我一切安好。”
魏溪亭信步而来,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上月,听时先生讲你病了,过南凉境时,我在外地。本想早来探疾,无奈诸事缠身,捱到现在。”
闻言,李书音憨憨地抿嘴笑,轻轻摇头:“小病小痛而已,他们夸大其词。我知道你忙,无暇他顾,不妨事的。”
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枚白玉佩。羊脂白玉雕刻,大致扫视,像是传世名画《逐山水》。
楚国著名画家曹冰以山水画闻名于世,其作品,多勾勒南国乡野景致,主打闲适隐逸。
魏溪亭双手呈上木匣,笑说:“一岁一礼,万事如意。”
六月初一,她的生辰。
她双手接过匣子,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谷中民风淳朴,多佩银饰,少戴玉器。我先收着,待离开再挂。”
“好。”魏溪亭温柔应首,“时先生寻到《岳露子》三簿,托我带来,说给你打发时间。”
“他最近过得怎样?皇上有无刁难他?”
比起经史子集,她更在乎时东阳安然与否。
“时先生回中都以后,辞了涉外司秉笔闲差,经师父引荐,如今在鹰司谋事。”
“鹰司?!”李书音惊呼,心下不安,“以前,东阳因我得罪过魏丞相。那鹰司首领乃魏丞相门生,东阳在其手下当差,日子会好过么?”
“放心,现今三哥掌鹰司。”
听到冷面尧接手鹰司,李书音稍微安心。
虽说东阳凭借自身人格魅力,赢得很多人尊敬。可朝堂不比深宫内苑,朝中那帮人科举出身,一向看不起宫中内侍。
唯有御林军和鹰司选人不拘成规,任人唯才。
但前者,基本从世家子弟中甄选,想拥有话事权,家世背景和能力缺一不可。
后者呢,虽对出身要求不高,却是实打实在刀口讨生活。
李书音知道,东阳心中有把火,他不该被拘在一方小小酒楼。
对于东阳入鹰司谋事,她喜忧参半。
“书音。”
“嗯?”
他眼眸深处,隐隐藏着心疼。
“孤身入局,你不怕吗?”
你在局中,我自无畏无惧。
李书音短暂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