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
她微笑着,俯身捡起一根小树枝,擦掉鞋尖的污泥。直起身,扭头看漫天云霞。
“皇伯伯、庄太妃还有东阳,我深信他们爱我,无论相隔多远。被坚定爱着之人,任何风霜都无畏无惧。”
可我……仍感到后怕……
魏溪亭默然须臾,解下平安袋,取出香囊坠。
“时先生说,你上次走得急,匆忙中落下许多物件。”
李书音闻声回头,见那坠子上的宝石珠粒熠熠生辉,朝阳光晕反射到他鼻梁眉宇,愈加俊朗。
他的眼睛,比宝石还摄人心魄。
无心之举?证明未曾珍视这件被他放在心上的宝贝。
有意为之?岂非暴露赴死决心?
顿时,她不知怎么接茬。
“瑶瑶曾指出我不该随意借你白玉银杏簪,说会给你招来麻烦。
送坠子之前,我犹豫很久。
后来,想到你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想到你可能身陷险境,我就顾不得太多闲言碎语。
我在北燕有三五好友,他们都认得这枚香囊坠。见到了,自会帮你。
可你……一次都没用它。”
他每个决定皆与二公主相关?李书音心怀疑窦。脑海走马观花似的闪过种种际遇,越深思,越膈应。
笑意微微收住,正身端坐,告诉对方,自己所做之事,与他并无多大干系。
“你们好不容易等到机会,若因顾及我而贻误战机,实在可惜。我暂时离开北燕,劈出一道口子,破掉僵局,值得!
况且,南凉加速壮大,我归家之路就更平坦。不管再重来多少次,我都会这样选择。”
是了。她心中装民族大义,装家国安危,唯独不装自己。魏溪亭神色黯然,腹诽自嘲。
一席话说到这里,再无后续。
静坐一会儿,李书音说:“快开早饭了,我们下山吧。”
“好。”
魏溪亭站起,垂眸静候在侧,等她先行。
“魏卿。”她停在他面前,“你说送我香囊坠,还作数吗?”
他抬眼,眸光闪闪,含笑点头。
昨夜落雨,路面湿滑,安全起见,魏溪亭走在前面。
香囊坠留有他手心余温,李书音紧紧握着,十分安心。步子轻快,目光锁定他的后脑勺,窃喜不已。
每一寸与他独处的时光,她都珍惜且贪念。
快到半山腰时,没留意脚下,踩上一块松动的青石板,一个趔趄,整个人朝前栽去。
说时迟那时快,魏溪亭察觉异动,转身正好接住。双手环住她的腰肢,脚尖一旋,稳稳地把人放到安全处。
化险为夷后,他松开双手,以示尊敬。
可姑娘似乎吓得不轻,依旧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了。
登时,魏溪亭脸红心跳,不敢动弹。
李书音惊魂甫定,急忙拉开距离,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他。
一时间,气氛尴尬且暧昧,两人俱是心慌意乱。
“魏师叔。”
凭空一声呼唤,打破这紧张氛围。
循声望去,长生含笑而至,向魏溪亭作揖:“魏师叔,师父在西竹亭等候,请您移步一叙。”
李书音略微诧异:“师叔?”
魏溪亭解释:“师父拜第十六任谷主为师,庆谷主喊他师叔。”
雾水谷谷主之位乃师徒传承,现任谷主为第十八任。论辈分,长生确实该唤魏溪亭一声师叔。
“魏师叔。”
龙门口,阿朵振臂高呼,吸引所有人目光。小跑到几人面前,欢喜地寒暄。
“阿嬷说看见魏师叔下船,我出门没瞧见,还以为阿嬷诓我勒。没想到真的是您。”
魏溪亭笑回:“久违。”
阿朵咧嘴一笑,活泼明艳。
“阿朵,托你帮忙办件事。可以吗?”
“咦,师叔哟,咱俩这关系还说帮不帮之类的,未免太见外喽。您有啥子事,尽管开口,我保证办到!”
阿朵拍胸脯发誓。
“我们家三姑娘温和娴静,人多时难免紧张,你帮我多看顾着。”
阿朵瞟了瞟李书音,转眼珠子看他,止不住八卦心思:“你们家三姑娘?”
“魏师叔在阿音姑娘家当差。”长生插话。
“哦。”阿朵收起玩味,正经答应,“明白明白,师叔放心,交给我。”
魏溪亭对李书音道:“我晚些去接你。”
“好。”
直至魏溪亭和长生走远,阿朵将释放内心激动,拽紧李书音胳膊,欣喜若狂地嚷嚷:“啊!魏师叔好温柔!我好喜欢!”
姑娘率性纯真,喜好皆在脸上,小女孩心态。
李书音见怪不怪,噙笑点头:“嗯,确实温柔。”
“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阿朵来劲儿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说:“魏卿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温柔的郎君。他的温柔由内而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绝非刻意。嗯……像高山,像春风。”
对此,阿朵点头如捣蒜,非常认可。
“虽然早就猜到你出身大户人家,但我没想到你家厉害到连我魏师叔都甘心当下人的地步!”
阿朵咋舌,不禁细问,“阿音,你家究竟财大气粗到哪种程度?”
“嗯……”李书音边想边朝前走,“比其他人家多几间房、多几亩地、多几个下人罢了。”
越轻描淡写,越深不可测,阿朵深以为然。
“对了,听说每逢婚嫁喜事,都会在沁心湖举办篝火晚会。今晚也有?”
“有。晚宴散席后,男女老少都会参加,以歌传情,等同于你们南凉的相亲大会。
彼此属意,可单独邀约。
若要进一步确定心意,则男方连续三日登清风亭赠歌。女方同意,就接唱,不同意便作罢。”
阿朵眉飞色舞地讲述,似乎极其期待这场盛宴。
李书音想到近些日子,的确连续好几天清晨,都听到天籁之声从山顶传来。如今看来,应是今日喜结连理的新人。
跨过圆木桥,走上田埂,李书音在后头问:“阿朵,你有意中人吗?”
“有!”
“那你今晚跟他对唱山歌吗?”
“我不会。”
“……”
不会唱?还是不会跟他对唱?
女儿家嘛,于这些事上,总羞涩些。
“他唱山歌可厉害嘞,我对不赢。唱不赢就没法跟他单独邀约。”
“那怎么办?”
“提前约!”
一口气噎在李书音嗓子眼儿,她惊讶于阿朵的坦率无畏。
在南凉,姑娘家纵使属意郎君,总会顾及很多,譬如对方心意,譬如世俗流言。
“这好儿郎,就跟好果子一样,你得提前下手才行。难道等别人摘了盆满钵满,你再进林子?那还摘啥?怕树枝丫都没得喽。”
李书音默默点头。
“不过,像我魏师叔那种,我就算爱到痴狂,都不会动半分邪念。”
“为何?”李书音不解,认真地争辩,“我觉得魏卿是好果子。”
“好果子?他岂止是好果子?他是金果子玉果子,天上来的。君非尘世俗人,怎可觊觎?会夭寿的啦!”
阿朵言辞夸张,啧啧摇头,逗得李书音忍俊不禁。
远方,那神仙人物正徐步登船,脊梁挺拔如青松翠竹。
*
西竹亭位于沁心湖西岸,需乘船前往。
两岸林深树密,鸟鸣山幽,小木船独行其间,尤为伶仃。
二月至今,庆谷主去信数封,催魏溪亭无论如何务必亲自来一趟雾水谷,有要事当面相告。
中都局势紧张政务繁忙,魏溪亭一拖再拖,直到这次,借着给李书音过生辰的由头,方姗姗来迟。
片刻,小船靠岸。
长生搀他上岸,随即回转,说去仰金大叔家帮忙。
谷中人大多前去帮席,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魏溪亭知道,他在借故。
西竹亭乃谷主居所,平常拜访,需经通传。作为现任谷主的首席弟子,长生是可以自由出入西竹亭的唯二之人。
连长生都避嫌,魏溪亭意识到事态严重,不免愁上眉头。
幽森小径蜿蜒曲折,直通竹林深处。参天青竹挡住大半阳光,林子密不透风似的,乌压压地让人喘不过气。
他来过西竹亭几次,往回只觉置身世外桃源,悠闲惬意。唯独这次,心绪难安。
过了山门,再向里走二三十步,转一方亭台,就到了谷主的住处。
庭中置一副竹质桌椅,竹屋窗子开着。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正埋头专注地看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抬头,见到魏溪亭,如释重负般:“你终于来了。”
庆谷主急不可待地奔出门,手持一卷竹简。
竹简泛黄干枯,像上了年头。
魏溪亭作揖问候。
庆谷主简单地回礼,邀他在庭中伞下落座。
摊开竹简,指着两行字,请他看,“你能看懂吗?”
大致扫一眼,魏溪亭茫然地摇头。
“这是我从寻缘灯背后的柜子里找出来的。”
听到‘寻缘灯’三个字,魏溪亭虎躯一震,脑袋轰然,几乎倒抽一口凉气。
庆谷主把他的反应尽收眼里,更加担心。
“前年岁末,你托瑶师妹来替你问诊。当时听她描述,我就感觉不对劲。
这一年多,每逢十五,我都亲赴秘境查询,几乎翻遍秘境藏书。直到今年二月份,终于找到点儿蛛丝马迹。
期间,我给你寄过几封信,希望你尽快回来。你怎不听呢?”
魏溪亭搪塞:“那段时间正为四国合议之事忙碌。三月又去了北燕,回中都后,又一直忙。刚抽开身,就奔雾水谷来了。”
“那些事,比你性命更重要?”
见庆谷主忍耐怒火,魏溪亭心知他是好心。
遂起身,郑重地躬身致歉。
“溪亭知错,师兄原谅我这一回吧。我已向皇上告假,等八月过后,就来雾水谷长住几个月,直到病情好转,再回去。”
庆谷主长吁短叹,“我纵有心,天不怜你。你可知道,寻缘灯为何物?嗯?”
“雾水谷圣物。”
“那你可知,你乃往生之魂,并非现世之人?”
魏溪亭陡然心惊,蓦地抬眼。他目光中闪过一丝震愕,随即被释然湮没。
托李司瑶向庆谷主打探那一刻起,他就猜到这一天会到来。
他静默片晌,深吸一口气,问:“师兄,我重生的代价是什么?”